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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四


  §第161章 鎮靈歌

  西北天高晚來遲。

  六千幽騎並沒有緊貼薊河兩大邊州外圍行軍,而是劃出了一個半弧,如果說薊河的北部防線像是一根相對平整拉直的弓弦,那麼幽騎的軌跡就是弓臂。在弓弦和弓臂囊括出來的區域內,有許多股北莽斥候馬欄子離開葫蘆口在其中游曳刺探,就是為了防止大軍補給被不惜孤軍深入的幽州遊騎從側面偷襲。鬱鸞刀這次突進,依舊使用騎軍「強行」的疾馳力度,達到了駭人聽聞的三天六百餘裡推進,若是在只會紙上談兵的兵事外行看來,或是聽多了西北名駒可日行千里的老百姓看來,這種速度能算什麼強行軍?但是如果兩者能夠親眼看到此時就地休整的幽州騎軍是何等風塵僕僕,看一看近百匹戰馬在騎軍停下後當場癱軟甚至倒斃的場景,就會明白這種極有可能在下一刻就要投入戰場的長途急行是何其不易。

  暮色中,此時徐鳳年在一處冬雪消融的水源地給戰馬洗涮馬鼻,此次他們六千幽州騎軍共計有一萬五千余匹馬,接近一人三騎,途中跑死戰馬四百多匹,幾乎清一色是當時從銀鷂城北戰場上繳獲的北莽戰馬,倒不是說莽馬體力遠遠輸給幽州戰馬,事實上正好相反,北莽戰馬雖然戰場衝鋒中的爆發力上輸給北涼大馬,但是就體力而言,莽馬其實還要勝出一籌,只是回離律和郎寺恩兩名萬夫長當時是一路急行軍到薊北,而且為了照顧東線大局,都不足一人雙騎,哪怕在戰前臨時休整了一天,用精糧喂馬為馬匹上膘,但仍是不足以彌補回戰馬體力的損傷,這次幽騎心疼相依為命多年的「媳婦」,行軍中又故意更多騎乘北莽戰馬,在草料餵養一事上更是多有厚此薄彼,北莽馬匹大量累死也就在所難免。卸甲後卷起袖管的鬱鸞刀仔細清洗著坐騎的背脊,笑道:「原本可以不用跑死這麼多戰馬的,如果一人三騎願意公平均攤腳力,頂多死個五十六匹。」

  徐鳳年環視四周,微笑道:「這樣也好,明天開始接下來肯定會有連綿不斷的戰事,就當養精蓄銳了,我部騎軍顯然更熟悉幽州戰馬的習性,多死幾百匹北莽戰馬,總好過戰場上多死人。」

  鬱鸞刀點了點頭,輕聲道:「範奮的三百多斥候騎都撒出去了,多是一標五十騎,最少也有半標。畢竟我們在今早就已經開始遇上北莽馬欄子,為了防止我軍行蹤洩露,範奮的斥候只要看到敵方斥候,就必須將其殺光,否則只要逃走北莽一騎,就會功虧一簣。我很感激王爺願意將那三名貼身扈從遣出,為範奮那幾標斥候助陣。有他們同行,全殲北莽馬欄子的把握就要大很多。」

  徐鳳年笑道:「那年輕女子是拂水房的玄字大璫目,老人是指玄境的劍道宗師,至於那孩子,叫余地龍,是我三名弟子裡的大徒弟。」

  鬱鸞刀玩笑道:「他們殺北莽馬欄子,有點用床子弩打麻雀的意思啊。」

  徐鳳年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先不說,等著吧,以後會北涼給北莽一個小驚喜的。」

  這段時間,徐鳳年就像一名最普通的幽州騎卒,非但沒有奪走鬱鸞刀的軍權,反而在幾次短暫休憩中也都沒有像幾位將領那樣四處行走,只是充當了幾次臨時的斥候,遠離主力騎軍出去刺探軍情。這次的幽騎出擊,一律輕騎,拋棄多餘輜重,減少一切會耽誤騎軍速度的物品,除了極少數將領配置有槍矛,所有騎卒只佩一柄涼刀一張輕弩,膂力出眾者可再多添置一把硬弓和三隻箭囊。這幾日行軍陣型一直保持縱隊形式,等到明天進入作戰區域後,戰時就要鋪出橫列。此次強行軍,幽騎讓以前從未深入邊軍底層的徐鳳年大開眼界,比如那些幽州戰馬根本不需要騎卒如何牽引,就可以緊緊伴隨主人進行機動轉移,哪怕臨時駐紮休息,戰馬不論如何饑渴,始終在主人周圍數丈內徘徊,這意味著哪怕幽州騎軍遭遇一場外圍斥候來不及稟報的偷襲,六千幽騎照樣可以在半炷香內毫無絮亂地披甲上馬列陣迎敵,一氣呵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幽州戰馬的出類拔萃,跟「離陽以北涼最重馬政」有莫大關係。

  一標斥候從西南疾馳而返,跟斥候標長並駕齊驅的那一騎竟是個臉龐稚嫩的少年,馬術已經精湛到了不用握住馬韁的地步,那份雙手攏袖的姿態,已經跟他師父有五六分神似。標長讓麾下四十多騎斥候就地下馬休整,他和這個名叫余地龍的孩子策馬來到主將郁鸞刀和「大將軍」徐鳳年身邊,下馬後一個拱手抱拳,然後就稟報軍情,原來他們六十多裡外碰上了六十騎龍腰州某座軍鎮首屈一指的精銳馬欄子,本以為會是一場傷亡慘重的鏖戰,不曾想被那孩子一騎當先,率先陷陣後高高躍起離開馬背,一口氣用雙拳捶死了二十多騎,等到幽騎斥候拔刀衝鋒後,就已經變成一邊倒的追殺,其中有一幕是那瘦弱少年身形仍在空中時,還抓住了一枝由莽騎陰險射向標長臉面的羽箭,給這孩子順勢插入那馬欄子頭目的脖子,隨手推開屍體,蹲在那匹北莽戰馬的馬背上,朝那位拍馬而過時報以感激眼色的標長咧嘴笑了笑。

  結果這場本該勢均力敵的遭遇戰打下來,幽州斥候只是傷了九人,且傷勢都不重。此時身材魁梧的標長忍不住伸手去揉那孩子的腦袋,不曾想孩子身體猛然後仰,躲掉了標長的手掌,孩子雙腳釘入黃沙土地,後仰身體的傾斜幅度極大,只是欲倒偏不倒,頓時引來附近幽州騎卒的一陣喝彩聲。

  徐鳳年看著那個始終裝模作樣雙手插袖的孩子,瞪眼道:「屁大孩子,顯擺什麼宗師風範,站好!」

  餘地龍嘿嘿笑著,身體重新站直,標長這才成功揉到了孩子的腦袋,因為手指和手心都佈滿老繭,所以雖然動作儘量輕柔,仍是把餘地龍的頭髮弄得淩亂不堪,孩子偷偷翻了個白眼,然後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之後那標長蹲在水邊胡亂洗了一把臉,瞥了身邊那個撅起屁股用嘴汲水喝的孩子,會心一笑。這小傢伙真是厲害,一拳下去,不但輕鬆捶死一騎北莽蠻子,連那戰馬都給壓得瞬間四腿折斷,倒地不起,還有一掃臂就給孩子把鐵甲連身體一起打成兩截的,標長感慨之餘,轉頭輕聲道:「小傢伙,以後到了數千騎相互廝殺的戰場上,還是要悠著點,北蠻子的騎射不差,一旦給他們盯上,四面八方一頓攢射,會很麻煩的。當年咱們標的老標長,也有好武藝傍身,當初就是給側面的幾枝箭矢傷到了肋部,落下了病根子,要不然也不會那麼早退出邊軍。」

  餘地龍笑臉燦爛點頭道:「我早曉得咧,師父跟我講過,這叫雙拳難敵四手,幾十幾百騎的殺敵,跟幾千上萬的戰陣不是一回事。你放心,我眼神好得很,而且就算後背沒長眼睛,真有後方偷襲,我照樣能感受到那種叫殺機的東西,再說了,師父也跟說了,在咱們北涼,上陣殺敵,只要是陷陣,往前沖就可以了,別的不好說,後背不用去管,真有危險,也自然會有袍澤幫你擋著。」

  那標長問道:「大將軍真是這麼說的?」

  又一口氣喝了好幾斤水根本不怕漲肚子的孩子抬頭嗯了一聲,「可不是?」

  蹲在水邊的標長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這話不是邊軍老卒,說不出來。」

  「對了,大個子,袍澤是啥意思?」

  「就是配有涼刀涼弩,然後一起殺蠻子的人。」

  「可我又沒刀弩,前幾天跟師父討要過,他不肯給。那我咋算?還是不是你們袍澤?」

  「當然算!」

  「那大個子你送我一套涼刀涼弩唄?我都眼饞死了,你太小氣不願送的話,借我也行的。」

  「小傢伙,真不是我小氣啊,這刀弩和戰馬都不能隨意借人,否則就得軍法處置。只有等我哪天退伍了,按例就可以留下一套甲胄和刀弩了,哈哈,到時候全送你都行。」

  「哪得猴年馬月啊,跟你說話真沒勁,算了,師父說貪多嚼不爛,先把拳法練扎實了再學其它。唉,但是我真的挺想跟師父一樣在腰間佩把刀啊。」

  聽著孩子的稚氣言語,標長爽朗大笑。

  余地龍轉頭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徐鳳年,滿臉哀求喊道:「師父!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涼刀啊,大個子都承認我是他的袍澤了!」

  「才喝了兩三天的西北風沙,就敢跟人袍澤互稱了?」

  徐鳳年笑著一腳踹在這孩子的屁股上,餘地龍前撲向水面,但是沒有撞入水中,只見他雙手緊貼在水面上,滑出兩條水痕,雙手微微一撐,身軀便手腳倒立,在水面上靜止不動。

  很快有第二隊斥候返回大軍跟鬱鸞刀稟報敵情,先前那魁梧標長迅速告辭離去,徐鳳年笑著點頭致意,餘地龍趕緊一掌拍擊水面,躍回岸上,跟隨大個子標長繼續去執行斥候任務。

  天色漸黑,但是對於幽騎大軍而言絕對不至於不敢夜中行軍,俗稱「雀蒙眼」的夜盲症狀在離陽南方軍中也許還不少,但是各大邊軍之中,不說精於夜戰的北涼騎軍,就是兩遼和薊州,騎卒也少有雀蒙眼出現,一方面是邊鎮給養要優於王朝內地,二來邊關士卒尤其是騎兵的篩選也有相關針對。當然,深夜奔襲,只憑藉北涼邊軍條例中一標騎軍一支火把的火光映照,騎軍推進速度必然會受到極大限制,而野外夜戰除非是目標明確的特定戰役,對於騎軍將領來說也是能避則避。

  六千騎如游龍行于黃沙。

  夜幕中,徐鳳年突然問道:「鬱鸞刀,你有沒有想過,此次行軍,我們遠離薊州銀鷂橫水兩城,葫蘆口更被北莽九萬大軍阻絕,雖然還能以戰養戰,拿北莽的補給來養活自己,但註定是一場仗比一場仗越來越難打,到時候戰事不利,給北莽最終形成包圍圈,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和餘地龍四騎能想走就走,可你和六千騎恐怕想死在葫蘆口內都很難。」

  鬱鸞刀坦然笑道:「難怪王爺不怎麼願意接近那些幽州騎卒,是怕自己這個北涼王,每一眼都是在看他們生前的最後一眼嗎?其實大將軍你無需如此,自從我們出兵那天起,什麼下場就很明白了。這些當兵的讀書可能不多,甚至就沒讀過書,但幾年十幾年的仗打下來,誰也不傻,不想去薊州送死的,不是沒有,因為各種原因,走了一千多人,有怕死托關係走後門,灰溜溜離開的,但也有因為在家裡是獨苗,年紀又太小,給硬生生趕走的。」

  郁鸞刀神情格外平靜,緩緩呼吸了一口氣,「但是,既然來了,那就都是生死看開了的,就算戰前還有猶豫,到了戰場上,也由不得誰畏縮不前。怕死?肯定有的,只不過兩軍對峙,騎軍衝鋒才需要多長的時間?手腳發軟,怕死的話,就真的會死。一次衝鋒過後,就得死,快得很。衝鋒過後,沒死的,看著身邊袍澤一個個戰死在自己身後了,就那麼孤零零躺在戰場上,自然而然也就不怕死了。打仗本來就這麼回事,我們北涼自大將軍出遼東起,就給徐家鐵騎灌注了一股氣,整整三十多年將近四十年的打磨砥礪,就是養了這一口氣!」

  鬱鸞刀轉頭看著徐鳳年,臉色肅穆而虔誠,沉聲道:「最重要的是,徐家鐵騎也好,北涼鐵騎也罷,不管戰死了多少人,中間吃了多少場敗仗,但我們每次到最後,都贏了!哪怕戰場上我們打得只剩下幾十幾百人站著,但是我們從不怕死後沒有人幫我們收屍!要怕的,只會是我們北涼刀鋒所指的敵人!」

  徐鳳年沉默許久,然後笑了笑,開口問道:「你一個郁家嫡長孫,一口一個咱們北涼,你沒有覺得拗口彆扭嗎?」

  鬱鸞刀好像愣了一下,顯然是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低頭瞥了眼腰間的大鸞刀,和另一側腰間的涼刀,抬頭後眼神尤為清澈,緩緩道:「剛到北涼那會兒,一開始當然不願意以北涼人自居,之後也忘了什麼時候脫口而出的,但我既然沒有半點印象,我想這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潛移默化吧。我鬱鸞刀打心眼喜歡這西北大漠的風景,蒼涼,遼闊,壯觀,置身其中,能讓人感到渺小。甚至連那軍營裡的馬糞味道,聞久了,也會喜歡,不像在江南那一座座歌舞昇平的繁華城市,酒再好,喝多了也想吐,美人身上的胭脂再名貴,聞多了也會噁心。我郁鸞刀,父母養育之恩,家族栽培之恩,此生也只能辜負了……」

  說到這裡,鬱鸞刀摘下腰間的那把位列天下利器榜上的絕世名刀「大鸞」,輕輕拋給徐鳳年,笑道:「我真要戰死在葫蘆口外,收屍也難,以後我的衣冠塚內,王爺就放這把刀好了。對了,王爺,除了衣冠塚,清涼山後的碑林,我也得有一塊。」

  徐鳳年將那把價值連城的大鸞刀又拋還給鬱鸞刀,苦笑道:「先收好。就算是九死一生,但只要不是必死的局面,也別輕言收屍二字。」

  寅時末,天色猶未開青白。

  一標幽騎斥候狂奔而來,標長和劍匣棉布早已扯掉的糜奉節兩騎分別位於頭尾兩處,標長跟都尉範奮稟告道:「西北四十裡,以北莽夜行軍常例火光亮度來推測,有兩千四百余騎護衛大隊糧草南下,戰馬配備大概是兩人三騎。」

  范奮跟主將郁鸞刀副將石玉廬一行人說道:「除了兩千四百騎戰兵,輔兵民夫應該不少於這個數目。」

  大概是怕徐鳳年不熟悉北莽情況,範奮額外附加了幾句,解釋道:「北莽歷年南下游掠,都會大肆徵調草原部落,如果說有十萬騎兵出征,往往會攜帶有不下二十萬的部眾和數百萬頭的牛羊,小半座南朝都會清場一空,跟中原人想像中不同,永徽年間北莽騎軍每次由薊州突入,除非是完全穿過了整個薊州,深入到中原腹地,否則從來不存在五百里以上的糧草補給線,打完了一場仗就可以迅速返回補給。而且他們的輔兵也完全等同于離陽除開邊軍外的絕大部分戰兵,甚至還要戰力更強,因為只要給他們一張弓一匹馬,隨時可以成為正規騎兵。歷史上許多場發生在薊南境內的戰役,那些試圖突襲補給線的離陽軍隊都在這上頭吃過大虧,所以此次,我們最少得按照北莽四千騎甚至是五千騎來算……」

  徐鳳年沒有說話,一直認真聽著,倒是石玉廬咳嗽一聲,範奮這才趕緊閉嘴。

  徐鳳年這才笑著開口說道:「范都尉,我以前去過北莽,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輜重運輸方式,對他們的戰力還算有些瞭解。我現在就是一名普通的騎卒,只管到了戰場上衝鋒陷陣。」

  副將蘇文遙一臉丟人現眼,用馬鞭指著範奮笑駡道:「滾一邊去,唧唧歪歪也不怕貽誤軍機,咱們王爺跟那些將軍學兵法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開著襠玩泥巴呢!」

  范奮赧顏撓了撓頭,策馬遠去,根本不用鬱鸞刀等將領下令再探軍情,他自己就親自帶部下斥候前去了。等到戰馬已經奔出去半裡地後,這名都尉才後知後覺地咦了一聲,終於意識到這事兒不對呀,我範奮四十出頭的人了,照理說我玩泥巴的時候,王爺可是還沒出生啊!

  當鬱鸞刀下令準備「半軍」作戰後,命令層層傳遞,快速而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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