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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九


  一位手握數萬帳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軍機,你要早這麼說話,咱們這幫大老粗也就不會不耐煩了嘛。老說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厲害了得,也不好好誇一誇咱們大莽兒郎,咱們這幫覺得讀書識字比砍頭還可怕的糙爺們,可不就聽不進耳朵啦?」

  董卓這次來幽州主要就是給東線將領潑冷水的,不過未嘗沒有改善軍機郎與實權武將僵硬關係的心思,對於帶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為南朝廟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讓南朝的腦子與北庭的武力結合起來,雙方不但不能扯後腿,還要盡力合作,這絕非董卓在白日做夢,因為那些更瞭解中原戰事精髓更精通紙上兵略的軍機郎們,跟前線武將本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說到底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董卓捅破那層窗紙,雙方就能夠戮力同心,大家馬背上賺軍功,馬背下分軍功,把幽州、把北涼一鼓作氣打下來,那就等於將中原這個假清高的雍容貴婦衣裳給脫光了,到時候北莽鐵騎勢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該隨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識牙齒敲著牙齒,眼神熾熱,只要打下北涼這塊硬骨頭,大勢就到北莽手中,以後能夠抵擋鐵騎南下的,靠什麼離陽名將就別想了,北莽的真正敵人,只有那一座座礙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這裡,董卓走向帳內一張偏桌,桌上放有葫蘆口內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約有四十餘件,囊括了北涼所有重要城池,專門讓前線將領知曉北涼城池的構造。東線幽州有八件,帳內暫時擺出來三件,當時馬車顛簸,其中按照長庚城仿製的木件就給顛簸得碎爛不堪,眾多軍機郎去找那負責運送的一名宗室官員討說法,那仗著自己姓耶律的傢伙扣著鼻屎說愛咋的咋的,當時他身後有數十名健壯扈從,都已經抽出了戰刀,差點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軍機郎。然後沒過幾天,一封聖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員被當場砍頭,隨行扈從悉數賜死!長庚城的嶄新木件也一併送來,傳旨內侍只對那官員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親自督造』,於是那位戰戰兢兢的耶律將軍立即就打消了為侄子喊冤的念頭。

  軍機郎又一次為帳內武將講述那座木制臥弓成的構造,解釋何謂雉堞垛牆,何謂女牆睥睨,何謂馬面墩台,以及各處弩弓配置,中間穿插著某個朝代的中原守城戰役。

  等到口乾舌燥的軍機郎終於說完,董卓沉聲道:「諸位,中原城池機關重重,佈局精妙,你們要記住一件事情,我們身為攻城武將,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禦,那我們北莽兒郎就可以多活無數!」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蘆口方向,「臥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為了拔掉它,屆時我們肯定有數千人乃至過萬人戰死在那裡,註定無法再回到草原故鄉。我當然希望我軍所有人都可以活著進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們離陽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但是這不現實,打仗就會死人,否則大將軍楊元贊也不會心存必死之心來打這場仗。」

  董卓突然面容猙獰,厲聲道:「我董卓今天趕來這裡,其實只想跟諸位說兩句心裡話!」

  「我北莽兒郎即便要死,也要戰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

  北莽九萬先鋒大軍如決堤洪水湧入葫蘆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淺灘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間淹沒。

  葫蘆口最北蜂起堡,連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戰死。

  清鳳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涼刀全部出鞘,戰死。

  白馬堡被破,兩百一十三人,堡內無一處不起硝煙,全部戰死。

  葫蘆口北部堡群核心,棗馬寨,遍地屍體橫陳,除了被戰損嚴重氣急敗壞的北莽騎軍在屍體後背補上一刀,無一人死於逃跑途中,傷口全在身前!

  棗馬寨周邊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後那座雞鳴寨,全部為北莽大軍攻破。

  無一人降。

  雞鳴寨不同於其它大多建於河谷的堡寨,位於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無數北莽騎軍在山腳兩邊快速打馬而過,呼嘯如風。大概是為了追求兵貴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外,並沒有理會這座既孤立無援又無關緊要的小寨。

  寨內,甚至都不是都尉而僅是副尉這麼個芝麻官的主將,把所有士卒召集起來,兩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聽到山腳北莽馬蹄踩踏的巨大聲響,以及那些北蠻子策馬狂奔喊出的怪叫聲。

  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漢,典型邊關老兵痞一個,軍中禁酒,幾次都是因為酗酒誤事,本來早就可以當上都尉的漢子就這麼在雞鳴寨耗著,每次喝酒,唐彥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輕的屬下們吹噓他當年曾是前任騎軍副統領尉鐵山的親衛,早年是如何跟隨尉將軍在北莽境內大殺四方的。寨內的年輕人起先還聽得心神搖曳,可年復一年聽著那些東西,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於是每次唐副尉酒後吹牛,很多人都開始搖頭晃腦做鬼臉,如果唐彥超沒有醉死,瞧見這些小王八蛋在背後模仿自己的腔調,倒也不如何生氣,只會罵上一句兔崽子不曉得敬重英雄漢。

  以前就算有幽州將校來巡視寨子,也穿不整齊甲胄的唐彥超,破天荒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那邋遢的滿臉絡腮鬍子也給刮了去,差點都讓人認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時,肯定會有一些膽大的年輕士卒湊上前去嬉皮笑臉說呦,副尉挺人模狗樣的啊,咋還沒找著嫂子啊。可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點笑臉都擠不出來。寨子那幾名年歲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彥超身邊,也都在默默檢查甲胄和弩刀。

  唐彥超環視一圈,語氣淡然道:「沒過二十歲的,還有,在家裡是獨苗的,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彥超和他左右兩側七人,前方兩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來一大半。

  唐彥超舉目望去,突然指著一個娃娃臉的士卒笑駡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沒有記錯,你小子才十八歲,瞧著更是連十五都沒有,給老子滾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點「本官」的架子,這才幾句話,就馬上露餡了,一口一個老子,活該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漲紅了臉,大聲道:「阿爹說了,當兵打仗吃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麼上陣殺敵,也是應該的!」

  唐彥超一手扶住腰間那把今年才新換過的北涼刀,笑道:「那你娘就沒偷偷告訴你別真拼命?」

  白有福滿臉尷尬,輕聲道:「還真說了。」

  頓時笑聲四起。

  唐彥超抬起手後,複歸先前的寂靜無聲。

  這名恐怕連幽州刺史聽都沒聽過的副尉,沉聲道:「燕將軍先前有令,要我們葫蘆口堡寨只需據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敵!」

  唐彥超停頓了一下,「所以這次出寨殺蠻子,是我唐彥超違抗軍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內,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對,下了山,這輩子就算交待在山腳了,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誰都不是傻子!我唐彥超活了四十來年,上陣四十多次,算起來一年一次都有餘,這輩子除了沒找到媳婦,沒啥好說的了。你們那些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小娃兒,離活夠的歲數,還早呢!好好活著!」

  唐彥超指了指北方,惡狠狠道:「老子當不上都尉,當不上大官,不丟人!但是北邊寨堡李景、胡林、劉知遠那幫傢伙肯定都戰死了,老子要是躲著不死,丟不起這個臉!就算老子丟得起這臉,咱們雞鳴寨也丟不起!」

  唐彥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頭,沒了軍法管束,唐彥超再跟各位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

  這一日,雞鳴寨副尉唐彥超在內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戰死於寨外的山腳。

  隨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的其餘八十人,戰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衝鋒中的北莽騎軍用彎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內,死在那邊就更好了。

  沒過多久,一名白髮蒼蒼的威嚴老將在這處山腳停馬,下馬後望著屍體分作兩撥的血腥戰場,老人向身邊一位鐵甲上血跡斑斑的將領平靜問道:「我方折損多少了?」

  那名武將狠狠抹了把臉,「幽州堡寨弓弩極銳,且人人死戰到底。只知道我們戰死的就有四千多,受傷的更多。」

  正是東線主帥的楊元贊臉色凝重,重重歎息一聲,這還沒有見到葫蘆口三城的臥弓城,更沒有見到燕文鸞的精銳步卒啊。

  楊元贊看著山上那座註定空無一人的雞鳴寨,自言自語道:「這仗沒法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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