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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是啊,是我做的——」蕭女史望著一望無際的龍首原,聲音恍惚而冰冷:「幾年前,是我接受了慕貴妃的拉攏,替她打開金櫃,摹仿先帝的字跡篡改了遺詔——呵,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上書房的掌書史,做這種事有什麼難?」

  「為什麼?」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當然是為了給我的孩子報仇!」蕭女史冷笑起來,眼神森冷鋒利,「那個該死的甄後,為了保住自己和皇子的地位殺了後宮所有妃嬪生的皇子,包括我那個可憐的孩子——那麼,我就要她的兒子也無法登上王位!」

  「……」阿黛爾恍然大悟,一時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不過。我可沒那麼傻,」蕭女史冷笑,「我在改動遺詔的同時也另外加了一筆,把那個慕貴妃一併賜死殉了葬——呵,反正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在成事後必然要殺我滅口。誰讓那個女人低估了我?哈哈哈……」

  在內宮中慘烈爭鬥中耗盡了一生的老婦人望著遠處青黛色的驪山,忽然大笑了起來。

  「曼姨……」阿黛爾拉住了她枯槁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兩行淚水從她眼角落下。

  那是兩行忍了十幾年的淚——一個母親為自己死去的兒子做了那樣顛覆天下的事情,平白令無數生靈塗炭,雖然瘋狂,卻能博得另一個女性的原諒和同情。

  「是的,我報了仇——不過,這一來的確委屈了公子。」蕭女史喃喃,語氣裡居然也有惋惜之意,「但是天意昭昭,十幾年後,他終於還是成了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看來,他就是大胤註定的帝王,所謂真龍天子。」

  「……」阿黛爾想起離開天極城時那個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沉默。

  「說完了這個秘密,真是輕鬆多了。」蕭女史微微歎息,看著官道上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眼神忽然轉為柔軟,笑了笑,「十幾年前,若不是想著留下來給孩子報仇,我早就和遠安一起離開這個該死的魔窟了。」

  阿黛爾從震驚裡回過神,頓了頓:「曼姨。還有一件事你瞞了我。」

  「什麼?」蕭女史有些吃驚。

  阿黛爾低聲:「為什麼你警告我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我的母親?我母親身上的花紋——那個蛇一樣的紋身——你其實知道那是什麼,對不對?」

  蕭女史臉色忽然蒼白,身子一顫,沒有回答。

  「曼姨,請最後回答我這個問題。」阿黛爾拉住了她的衣襟。「請告訴我吧。」

  「唉……」蕭女史長長歎息了一聲,撫摩著她的金髮,「知道了又如何呢?無論如何她都是你的母親,而且她已經去世了,那些事,已經永遠沒有人證實了。」

  「不。我想知道。」阿黛爾卻執著地注視著對方。「請告訴我吧!」

  蕭女史再度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道:「咬尾蛇的圖騰。在東陸,是亡者的象徵。」

  「亡者?」她失聲。

  「是的,在東陸的傳說裡,亡者的魂魄如果不能去往彼岸,就會被吸入陰暗裡,凝聚成一種像蛇的惡靈。那種邪魅被稱之為『魘』——當真龍天子不曾出現時,天下便會有魘蛇橫行。」蕭女史低聲道,「而侍奉魘蛇的巫女掌握了殺戮和詛咒的力量,在東陸被稱為『暗之巫女』,和侍奉龍、鳳、麒麟、辟邪四大神獸的光之巫女相對——她們的圖騰,就是咬尾蛇——象徵著自己吞噬自己的無止境黑暗。」

  「……」阿黛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不過,東陸曾經對侍奉魘魔的巫女進行過一次大清掃——最後一個暗之巫女夢姬也早在五十年前消失了。」蕭女史輕輕撫摩她的長髮,歎息,「更何況,要知道所有巫女都是神魔的妻子,她們並不能生育,無論暗之巫女還是光之巫女。」

  「所以,阿黛爾,你的母親不可能是巫女。」

  阿黛爾心亂如麻地聽著,心事重重。

  「這件事忘了吧——公主,你不可能是巫女的孩子。」蕭女史歎息,最後輕撫了一下她純金的長髮,「我要走了,多保重。」

  馬車已經在驛站旁停下,蕭女史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裹步下馬車,露出了多年難得一見的笑意,迎向那個等待已久的老者。深宮如海,將這一對少年情侶阻隔了幾十年。如今滄桑過盡,終於執手相看,卻已是白髮飄蕭如雪。

  兩人相視一笑,兩騎並轡而去,消失在龍首原深處的青青碧草中。

  獨自坐在馬車裡,阿黛撫摩著羿遺留的佩劍和嬤嬤的骨灰盒,心懷複雜。

  挑簾遠望,夕陽即將從龍首原的西方盡頭落下。天際晚霞如血,雲朵堆積在地平線上。仿佛她的故鄉就隱藏在那一扇血色的大門之後。

  那座白色大理石城堡坐落在西域地心臟,透著聖潔的氣息。巨大的黑色城門上裝飾著黃金的聖十字,日光下玫瑰,盛開,無數的教士和修女在女神像前唱誦著讚美詩,聲音擴散在風裡,如同濛濛的霧氣籠罩了天宇。

  一群群灰白色的鴿子在天空裡溫馴地咕咕叫著,似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繞著教堂的尖頂上回翔,一圈又一圈,從終點再回到起點。重複著宿命的軌跡,永無停止。

  聖特古斯大教堂地門在緩緩打開,仿佛一隻睜開的幽暗眼睛。

  那一瞬,看著地平線地盡頭,阿黛爾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然而就在此刻,忽然聽到了龍首原的另一側傳來了一種喜慶的樂聲。阿黛爾微微一驚,挑簾卻看到了一行迤邐而來的浩大車隊——金車白馬,侍從如雲,均是東陸貴族的打扮,金壁輝煌,竟似看不到盡頭。

  「稟公主,」侍衛長跑過來,在車外稟告,「前方遇到了衛國的送親車隊。」

  「衛國?」她忽然明白過來——是婉羅公主入京和親了麼?一個恍惚,只覺有一把刀在胸臆裡絞著,痛得她眼前一陣陣地發白。最終,她穩住了神,只是低聲吩咐:「我們避一下,讓他們先過去吧。」

  侍衛長退去。她獨自坐在車中,想起兩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時的情景,淚水不知不覺就落滿了衣襟。耳邊喜慶的鑼鼓吹奏聲漸漸近了,她挑起簾,看見了那一隊浩大的送嫁隊伍——宛如兩年前自己到來時的模樣。

  她忽然微微苦笑起來。看著眼前流水一樣過去的車隊。

  喜慶的鑼鼓聲彌漫在曾經有無數戰士倒下的古戰場上,仿佛宿命般的,東陸和西域的兩支隊伍在短暫地交錯後各奔東西:向著西方的,是一支送歸前皇后的車隊;而向著東方的,是另一支迎娶新皇后的隊伍——宿命在這一地點時間令人震驚地再度交錯,恍如夢寐。

  她們這些天皇貴胄,王室之女,看起來是多麼風光顯赫,但卻是如此無依無助。就像是被命運洪流卷著的浮萍。在黑暗的大海之上偶然相聚,而又轉瞬分離。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阿黛爾看著車隊過去,耳畔迴響著金鑾殿上他最後低聲說出的話,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用華語輕聲回答了一句

  「但願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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