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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腳下的台階級級向上,泥地和石牆也漸漸乾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頂。沈瑄默默記著道路,以備將來脫身之計。

  穿過一扇石門,眼前陡然明亮起來。四顧一望,是一處石室,雖然仍舊沒人看守,卻佈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著刺繡的帳幔,半人高的花瓶裡插著新鮮的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裝點著竹籬茅舍,還引來了活水做涓涓細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覺得像極了天臺山上的那個桃源仙穀。

  引路的侍衛揭開一處繡幔,露出一扇掛著大銅鎖的鐵門。侍衛取出鑰匙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請沈瑄進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功不弱,打是打不過的,只得聽命再說。

  屋子裡回蕩著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閨房一般。繞過一扇美人屏風,室內紅燭半明,熏籠裡升起縷縷紫煙。絲織地毯上繡著紅蓮碧水,地毯盡頭垂著一幅珠簾,珠簾後隱隱是錦繡床帳。沈瑄已覺出帳中睡得有人,他低頭聽了一會兒那女子的呼吸聲,心中大喜,急忙掀簾進去,揭開帳子一看——枕上一綹長髮散開,果然是蔣靈騫!

  第十四回 生涯盡處證鴛盟

  蔣靈騫早聽見有人進來,手裡扣了只簪子以防不測。與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日方道:「出去!」

  沈瑄這才意識到,蔣靈騫衣衫不整地躺在被子裡,自己未免太失禮。過了一會兒,蔣靈騫撩開珠簾出來,玄色的長衣已束上,頭髮卻未梳,亂紛紛披在肩上。

  「她把你關在這裡?」沈瑄問道。蔣靈騫點點頭。

  沈瑄呆了一會兒,躊躇道:「那日你受了傷,可好些了?」蔣靈騫又點點頭,仍是不語。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道:「離兒,你還在惱我麼?」蔣靈騫歎了一聲,眼圈就紅了:「我知道爺爺的死不能怪你。別再提這件事了。」

  沈瑄如釋重負,心情卻反而愧疚起來。離兒無父無母,蔣聽松雖然乖僻嚴厲,終歸是她在世上惟一的親人,這麼多年終歸是相依為命,祖孫情深。他突然橫死,離兒當然傷心欲絕。而沈瑄自己對於此事,也的確難逃嫌疑,無怪她大發脾氣,說出那樣的話來。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絕情,實在是太不體諒她了。離兒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趕自己,怎會被鏡湖派伏擊,又怎會落到吳越王妃手裡身陷囹圄?從前似乎總是他遷就離兒的時候多,其實離兒一直非常理解他。他想著想著,只是出神,竟忘了還要說什麼話了。

  「怎麼你還是被捉進來了。那天不是有人救了你麼?」蔣靈騫問。沈瑄道:「我想進來救你。」「你覺得,救得了我麼?」蔣靈騫道。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總要試一試。」

  蔣靈騫抬頭瞟了他一眼,沈瑄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這樣一來,就算救不了,生死不離的約許,總是如願了。

  「你倆好像很開心嘛!」吳越王妃從屏風後繞出。蔣靈騫本來已握住了沈瑄的手,這時急急甩開,退開半步。沈瑄卻又一把抓住。

  吳越王妃笑道:「沈大夫,我沒虧待你的未婚妻吧?」沈瑄第一次聽人說蔣靈騫是「他的」未婚妻子,對吳越王妃不知該惱恨還是感激。

  「蔣姑娘這樣冰雪似的人兒,」她續道,「我怎忍心讓她住在又冷又濕的地牢裡。這間屋子,是不是很不錯?」

  蔣靈騫道:「你就是把你的寢宮讓給我住,我也不還給你地圖。」她始終沒有說地圖不在手中,防止吳越王妃狠下殺手。吳越王妃淡淡一笑:「你還以為我要的是地圖?那地圖在你手裡這麼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發也盡可以,我還要做什麼?再說,反正這地圖也是假的。」

  「假的?」蔣靈騫和沈瑄同時驚呼。

  吳越王妃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張花梨木海棠纏枝椅上坐了下來:「世人費盡心機,辛辛苦苦追尋來的,卻是一場空,世事多半如此。反正你倆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訴你們。我這地下宮殿沒有幾間屋子,也沒設許多機關。雖然有幾處佈置得講究了點,也並沒有埋下金銀財寶。試想,我若真的修建那麼一個宏大複雜的迷宮,又弄得東海龍宮似的,那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錢家在吳越的江山,還坐不坐得穩?可那些江湖上的人聽見我有一個地宮,自然要想啦。吳越王妃嘛,驕奢淫逸,用心險惡,這地宮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什麼迷宮,什麼財寶,那都是他們自己以訛傳訛弄出來的。哼,真有想像力!至於那些死在這裡的人,那全是因為他們來之前便走漏了消息,被我親手解決掉了。」蔣靈騫和沈瑄聽得目瞪口呆。

  吳越王妃道:「我弄了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不過一時心情所至,想讓這裡成為我最後的歸宿。所以也決不允許外人進來。」說到這裡,她的眼神迷離起來,「不料卻引來這些謠言。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張迷宮地圖,看看還能引出些什麼來!蔣姑娘,你來盜圖是將近三年前的事情吧,那時你才幾歲?你想,我若真有一個迷宮,為什麼還巴巴地畫一張地圖出來讓人知道?就算畫了圖,又怎麼會讓一個小姑娘輕易偷走?不過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說過,這裡本來沒什麼要緊的東西要隱瞞,所以那張假地圖也並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圖上憑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徑,其實是殊途同歸。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蕪存真,仍是一張地宮的正確路徑圖。只不過——」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受旁路的干擾吧?」

  沈瑄漸漸明白過來,蔣靈騫拿到那張地圖之後,一定細細研究過。聰明如她,也未能記住那些龐雜的路徑。但她對正確的路途也就印象最深。所以照著她畫的草圖,是大致可以在這地宮中穿行的。但若拿著地圖「真本」,可就不免麻煩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是江湖。最複雜的迷宮是造不出來的,那是在人的心裡。我在敵人心裡築了個迷宮,豈不比什麼磚瓦泥石更強?」吳越王妃微笑道。她見一對年輕人默默不語,顯然是被自己的高論震懾住了,又得意道,「我把這些都告訴了你,蔣姑娘,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千辛萬苦要捉你麼?」

  蔣靈騫道:「我心裡沒有迷宮,猜不出你的意思。」吳越王妃道:「早先我追捕你,確實因為氣惱你一個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對。不過呢,後來我知道你是蔣聽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漸漸改了想法。我發誓殺盡天臺弟子,那是因為當初他們七個人對我不住……」說到這裡,她眼中泛出憎恨淒怨的寒光,「卻與你無關。說起來你我還有香火之情,也許因為都是在天臺山長大,性情也有相似之處……」

  「呵,」蔣靈騫道,「要和你性情相似,算我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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