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青崖白鹿記 | 上頁 下頁
二〇


  沈瑄吞下那藥丸,心想:「這冰薤銀丹,似乎在哪本書上見過。說是天臺山的深谷溪流之間有一種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幾味性寒涼的草藥,炮製而成。只是這冰薤草實是難得,只在人跡不到之處能找到一兩株,而且一個地方只要有人采藥到過,今後便再也不會生長這種草了。其花一年只開幾朵,狀若幽蘭,清雅仙姿,但是朝華夕謝,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難正好碰見它的花。所以這冰薤銀丹竟是價值連城的仙藥了,卻被我一連消受了這許多,真不知哪世修來的運氣。總是離兒待我好的緣故。」念及此處,一片感動。忽覺腹中冰寒氣息如針刺一般,連忙用醫書上氣功驅寒的法門運起內息,調理一回,只覺得胸口的傷痛慢慢化開,一時神清氣爽。

  他站起來,再向陡壁上攀上去,這一次,更覺得身輕骨健,竟然一下子輕飄飄地攀到了幾十丈高的坡頂。站定了,回頭看見離兒在下面遠遠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來。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難,那坡道竟就是一個筆直的峭壁,他不覺膽寒,把離兒的口訣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沖去。只覺得身子直往下墜,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腳上一絲兒不敢洩勁,一步步緊緊踏著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墜勢還快。所謂飛簷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兒,終於沖到了坡下,心裡猶自撲撲亂跳。抬頭一看,離兒沖著他微笑,滿臉贊許,他頓覺一股豪氣上湧,拔起腿來又向坡上沖去。

  如此又練了幾回,離兒道:「可以了,我們這就下去吧。」兩人走到懸崖邊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見底。離兒道:「你現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問:「離兒,我下去了,你呢?」離兒道;「你下去了,我當然跟著就來。」沈瑄道:「你右腳有傷,不妨事麼?」離兒臉上一紅。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讓我在地下接住她,卻又不好意思說。當下道:「我這就下去了。」離兒低聲道:「千萬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氣,縱身向懸崖底下躍下去。一時身如白鶴,在岩壁上一掠而過,說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腳下卻也是一時不敢懈怠,轉眼間「飛」到了穀底,安然無恙。抬頭望望上面,離兒也一躍而下。她傷了一足,站也站不穩,此時只靠左腳在岩壁上點躍,顯得步履沉滯,身形晃動。但依舊這麼「飛」了老遠。終於「忽」的左膝一軟,栽了下來。沈瑄沖了上去,伸出雙臂去接她。只是這一墜勢實在太猛,離兒的身子撞進沈瑄懷中,兩人一起倒下,向一邊滾去。此處也還是一個較緩的山坡,兩人直向坡底的山溝滾去。沈瑄見勢不能止,忙把離兒抱緊,身子一側,滾向山坡上的一棵樹下,撞在樹根上,總算停了下來。樹葉被震得落下來,「嘩嘩」地灑了兩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開離兒的身子,忽見她抬起頭,兩眼迷惘地看著自己,想是摔暈了。沈瑄將她扶起來,兩人靠著樹,默默無語。坐了一回,站起來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幾隻寒鴉突然「撲啦啦」地從凋寒的枯枝上飛起。離兒拉著沈瑄的衣袖,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仍是只用左腳跳著。沈瑄只得又伸手攙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轉,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大廟,匾額上書「蔣山祠」幾個大字。

  離兒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這座廟裡吧?」沈瑄道:「也好,你腳傷未愈,不可走遠了。」沈瑄推開廟門進去,只見淡淡的月光灑下來,卻是一個十分整齊的大殿,香案上還供著花燭、高香、豬頭、果品之類,地下擺了一隻碩大的香爐,滿滿一爐的香灰紙錢。看起來這座山中廟宇,香火卻是極旺。原來這蔣山祠裡供的是鐘山的土地,人稱「蔣侯」的。漢朝末年,廣陵人蔣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舊稱。蔣子文這個人生性酷虐無度,放蕩好酒,在鐘山下追擊盜賊時被打死。到了孫吳時,卻有人在鐘山腳下見到他,他自稱是鐘山土地,叫百姓給他立祠,否則將有大咎。當年吳中瘟疫、蟲害、火災齊發,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孫權就封了蔣子文做「中都侯」,在鐘山下給他建了廟堂,塑了金身,連鐘山也一度改名為蔣山。

  香爐中還殘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來一截紙錢,做了個引紙,點燃了幾隻香燭,大殿中頓時明亮起來。

  抬頭看看那座蔣侯的塑像,蟒袍金帶,面如冠玉,十分的體面威武,可眉宇之間,仍舊透著一股暴虐之態。想來當年造像的工匠們,對這個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兒,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著,忽然聽見離兒在背後念道:「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回頭一看,離兒正對著旁邊一座年輕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詩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這個女神「青溪小姑」,傳說是蔣侯的第三個妹妹,未嫁而亡,時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這青溪小姑,也還唱過另外幾句歌。」

  「是什麼?」離兒問。

  沈瑄正要念出,忽覺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獨處,我跟她說這個,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說另找話岔開,又想:離兒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長事我,我卻瞻前顧後,反倒顯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輕了。當即念出那詩句:「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離兒也輕輕地念了一遍:「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離兒,這個蔣侯,可是你的祖先麼?」

  離兒纖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蔣?我又不曾告訴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說出她祖父是天臺蔣聽松,當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覺面紅,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將我的名姓告訴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蔣,並沒聽說過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讓我知道,我不問便是。」古時女子的閨名,原是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起,武林中人雖不那麼諱莫如深,但也沒有隨隨便便直呼一個年輕姑娘名字的道理。何況離兒身為當年叱吒江湖的天臺掌門的孫女,地位如大家閨秀一般,武林中人對她還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從來也只聽見人稱她蔣姑娘,蔣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卻並不提她的閨名。

  離兒輕輕「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沈瑄發現她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低頭細細看去,

  卻是兩個字:「靈騫」。

  沈瑄輕聲問道:「你叫蔣靈騫?」

  她點點頭,忽然發現沈瑄一笑莞爾,不免微怒:「你笑什麼?我的名字很好笑麼?」

  沈瑄搖頭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這樣的名字很特別。倒像是,倒像是……」

  蔣靈騫道:「像個尼姑的法號是麼?」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蔣靈騫歎道:「其實爺爺本來就想讓我出家的。」

  沈瑄驚道:「怎麼會呢?」

  蔣靈騫道:「你道他必然捨不得是麼?其實我也不是他親生的孫女,他常說當年我被父母扔在國清寺的門前,他只道我是個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揀了回來,還起了這麼一個名字——爺爺本來就好佛道,這也不稀奇。不料後來發現是個女孩。小時候我老聽他說,女孩子最煩人,忘恩負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什麼的,等我長到十歲,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時我真的怕極了。後來十歲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無闡師太的,卻和爺爺吵了起來,說什麼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歡爺爺,我有時想去她們那裡的樹林子裡逛逛,也總是被她們趕跑。爺爺動手和師太打了一架,師太眼見不是爺爺的對手,才勉強答應收下我。爺爺一走,我就大哭大鬧,說什麼也不讓她們剃我的頭髮。那時我跟爺爺學武功,已經能和無闡師太打個平手了。她們見制服不了我,就幾個人七手八腳的上來,把我按倒,關進一間黑屋子裡。我在那裡被關了半個月,始終不肯做尼姑。她們佛門規矩本來也不能強迫人出家。無闡師太拿我沒辦法,再說本來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爺爺,一定要把我退回。兩邊磨了許久,爺爺無法,只得讓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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