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金子原道:「若是兩個人的話,自然吃西餐好。」

  陳六笑道:「那不妥,顯得我是為了省錢。」

  金子原笑道:「你願意花錢,吃西餐也是一樣。」

  陳六低頭想了一想,道:「我有個奉請的辦法了,現在且不發表。明晚聽戲散場,我悄悄的告訴你你找陪客也可以,不過你那位女秘書楊小姐,我不打算請了。這裡面有點原因。」說著,把小鬍子連連聳了幾聳。金子原哈哈大笑,握著他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這時,他心裡有了作黃金買賣的那個疙瘩,也就不願和陳六多談了。回到公館裡去,立刻擬了個電報稿,交給勤務去拍發。

  第二天金子原起得很早,一人獨自坐在屋子裡,倒是有點無聊杏子卻將一隻烏漆圓託盤,托了一把朱紅小茶壺,一隻朱紅茶杯,放到書桌上笑道:「專員,吃杯茶吧,我早已預備好了。」說著,她手提了圓託盤,含笑站在桌子角邊。金子原見她穿了紫色界淺綠的條紋長褂子,外面套著雪白的圍襟,便對她點了點頭笑道:「你很細心,大概是看到我伏在桌子上寫文稿,不願打攪我吧?」

  杏子笑道:「這也是兩年以來,由陳六爺訓練出來的,我懂得什麼呢?凡事都請專員多關照呀。」

  金子原點點頭笑道:「你很聰明,讓你這種聰明人來當下女,未免太委屈了。不過有人提拔你,你的前途還是有希望的。昨晚我和陳六爺談心,他還曾提起你,大概他待你也很好吧?」

  杏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覆。金子原道:「我還問你一句話。陳六爺在外面還有小公館嗎?」

  杏子搖搖頭道:「這個我不知道。就是有,他也不能讓公館裡知道。不過他認識的小姐很多。」

  金子原道:「這個你怎麼知道呢?」

  杏子道:「這是公開的。他拿著小姐們相片,到處給人看。我這裡還有兩張呢。」

  金子原笑道:「這一定是很溧亮的,拿來給我看看。」

  杏子聽了這話,非常高興,蹦蹦跳跳的跑走了。不多大一會工夫,她就取了幾張相片來了,遞了一張到他面前,笑道:「這是一位歌星,北平人,才十九歲,專員看長得很好嗎?大大眼睛,雙眼皮,臉腮有兩個酒窩兒。」她說著話,手扶了寫字臺的猗角,懸起一隻腳來,將皮鞋尖在地面上點著。在這情形下,連他的身子都有些顫動,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金子原兩手捧了相片,連連的點了點頭道:「很美很美!還有呢?」

  杏子又拿了一張照片,送到他面前,人也就走過來了,緊緊的倚靠了他站住,伸了手在相片上指指道:「你看鵝蛋式的臉兒,多麼好看!」

  在她站的這樣近前時候,那日本女人擦粉的濃香,一陣陣的向專員鼻子裡送了來。專員倒不要看相片了,一伸手握住杏子一隻手,反過臉來向她望著,笑道:「鵝蛋臉嗎?你也是鵝蛋臉呀。」

  杏子笑著身子一扭道:「我不是鵝蛋臉,我的下巴太尖了一點,是不是?哪有楊小姐好看?」

  金子原笑道:「她是中國人,你是日本人,那風韻兒完全是兩樣的。人家向來有這樣的話,住西洋房子,吃中國飯,娶日本老婆。」

  杏子把頭低下去,只是抿著嘴笑,可是她那只手還是讓專員握著。事情是這樣的不湊巧,這時楊露珠卻掀著門簾子進來了。她看到專員握了站在身邊下女的手「喲」了一聲身子向後一縮,門簾子又放下去了。

  杏子知道楊露珠是什麼身份,至少現在是專員的候補太太,這樣情形,讓她看到了,實在有些不妥。想著,便趕快跟著走了出來,只見楊露珠板了面孔,坐在沙發椅子上;於是站定了腳,向她來個丸十度鞠躬。楊露珠鼻子裡呼哧一聲響,冷笑道:「你好!」

  杏子也沒敢說什麼,提著茶盤走了。楊露珠在外面客庁裡悶坐了一會,卻沒有聽到金子原在屋裡有什麼響聲。她心裡明白,向專員撒嬌撒潑,全無用處。上次和他撒了一次嬌,在形勢大僵之下,不是劉伯同在裡面拉攏,隨著自己見機屈服,那就直到現在還沒機會就在這裡呢。他現時在外面追求田寶珍,家裡又養著這麼一伺候周到的漂亮下女,他並不缺乏女人。加之自己的身份只是他的私人秘韋,不但無權干涉他,而且還要聽他的指揮才對。若把他搞惱了,他就開除你這個秘書,又奈他何?想了許久,覺得還是自己先忍下這口氣才是。於是站起來,牽牽大衣,緩緩的掀開門簾子,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金子原正低頭伏在桌上寫信,便笑道:「在寫信呢,我可以進來嗎?」

  她這樣問著,覺得金子原答覆的話,一定是歡迎自己進去。可是他抬頭看了看,正著顏色道:「你當然可以進來,不過我寫的是秘密信,你可不能看的。」說著,他又低下頭去寫信了。楊露珠聽了這話,覺得他說的話,非常嚴重,比拒絕她進來還要令人難堪。不過自己問了他可以進來嗎?若是不進去倒顯得自己有意和專員鬧彆扭了,因此紅著面孔,只好走了進來。她脫下大衣,在寫宇台對面椅子上坐下,閑著無聊,只是翻弄著自己的手指甲。

  金子原將信寫完,又親自校閱了一遍,然後抬起頭來,向楊露珠望著,笑道:「你覺得怎麼樣?」

  這五個字問得相當籠統,楊露珠知道他所問的是哪一件事呢?便微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不覺得怎麼樣呀,有什麼事問我嗎?」

  金子原笑道:「不覺得怎麼祥,那就很好。今天晚上,張丕誠請田寶珍吃飯,你是要去作陪的了。」

  楊露珠笑道:「雖然專座台愛,恐怕我不夠捧角的資格吧。」

  金子原把文稿校閱過了一遍,將它一推,眼前就剩著寫字臺上一塊玻璃板。他向對面把灰塵吹了幾下。楊露珠坐在那裡,正好吹在自己的衫袖裡。便笑道:「吹得人家怪癢癢的。」

  金子原也笑道:「你說的話,也是令人怪癢癢的,也有點令人不好受。」

  楊露珠這就站起來,倒了一杯茶,將兩手拿住,必恭必敬的放在專員前面。自己含著笑,像是有話還不曾說的樣子。金子原笑道:「我知道,這又是對我賠禮來了。其實你少生一點兒氣,那就夠了。你不是說你不配捧角嗎?坐了汽車,進出有專員陪著,這樣的人,還不夠捧角嗎?」

  楊露珠端了一杯茶過來,依舊站在寫字臺邊,笑道:「我說話是有一點顛三倒四的,這不是賠罪嗎?喲!茶不大熱,我給你倒上一點熱的。」說著,她把那杯茶端了過來,用嘴唇呷了一口,意思是試探一下,這茶還是涼還是不涼。她清早起來,嘴唇上的煙脂未免塗得太多了一點,一口茶喝過,唇上胭脂就在杯子上印下一顆淺印。金子原就愛看這些,便道:「茶不涼,我就愛喝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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