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於是熄了燈,開著車子,直馳陳公館。這時已將近晚上十一點了。汽車開到朱漆大門前停著。門樓上大白球電燈罩子,正是雪亮的照耀著。而且大門兩邊,就停有幾輛汽車,像是深夜宴客,還沒有散呢,這裡汽車按著幾下喇叭,那朱漆大門,就應聲而開了。金子原下得車來,那開門的人,閃到一邊,垂了手問道:「您是金專員?」

  金子原點了點頭,那人就是二鞠躬。並帶著笑說:「陳經理正在家裡等著呢,您請。」說著,連連的點著頭,在前面引路。金子原隨著他走進了兩重院落。見正房也是電火通明。那個引路的聽差搶著進去報告。立刻棉布簾子掀開,出來一個中年漢子,身上穿了灰綢袍子,嘴唇上留了一撮小須。老早的深深的點著頭口裡連說「歡迎歡迎」,而且奔到院子裡,伸出很長的袖子來。金子原向他握著手道:「昨天到貴行裡去匆匆一談,彼此都忙,領教太少了。今天又接連幾個應酬,讓你久候了。」

  陳六笑道:「我晚上根本不出門,專員有約會,我一定是恭候的。」

  於是主人在前引路,向旁邊院子走去。這裡似乎是個僻靜的所在,院子轉了兩個彎,在一帶有玻璃暗廊的地方走進去。這廊子轉上兩個彎,又像是個溫室,四周列著長方花架子,上面全擺了盆景,綠陰陰的更顯著這屋子幽深。轉過兩個彎,走進一個小客室。這裡是裡外兩間,用雕花落地罩分開。

  外面是兩套綠絨沙發,圍著玻璃茶桌。裡面有寫字臺轉椅,還有玻璃櫥,公事櫃,保險櫃。似乎這是主人翁帶著辦公和會客的密室。地毯是鋪得厚厚,腳步走在上面,不發出一點聲音。主人臉上,帶著一分濃厚神秘的態度,把客人引進屋子裡來,謙恭的請客人坐下,先笑道:「我這地方很是僻靜,有什麼事儘管暢談。我已吩咐廚子,預備了消夜。專員還是喝咖啡,還是喝點清茶?」

  金子原道:「你不必張羅,夜深了,我們先談談吧。」

  陳六說了聲「是」,身子向沙發旁邊靠著,接近了貴客,低聲笑道:「專員的款子,我都給你入帳了。您還是留著折合法幣?還是買金子?」

  他說著話,將茶桌上放的三五牌紙煙聽子拿了起來,送到客人面前敬煙。並且在口袋裡掏出打火機來,向客人點火。金子原道:「這都是公家的款子,若是虧空了,我哪賠的起呢?法幣折合偽鈔的辦法,現在還沒有規定下來,等著是來不及了。你把我的錢,都收買金子吧。我有多少存款,你就替我買多少。以後我陸續的存款,你就陸續的和我買。兩三天,我到府上來一趟。」

  陳六道:「這點事情,兄弟一定效勞。我有點私事,想向專員請教一下。」說時,他臉上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笑意,在眼神上透著一種惶恐。將身子向前伸著,表示了誠懇的樣子道:「過去在淪陷期間,我們可以說是心存漢室,晚上總是冒了極大的危險,偷聽重慶廣播。中央往北平的人,只要我知道的,總極力想法子接濟他。」

  金子原點點頭道:「這一層,我也曾聽劉伯同說過,這是值得讚揚的。我當想法子,把你這一點忠心轉呈到中央方面去。」

  陳六聽了這話,覺得是三伏天吃冰淇淋,這一下爽快到了肺腑。禁不住站了起來,突然向客人作了個長揖,笑道:「專員能這樣幫我一個忙,那我簡直全家感德。」

  金子原也只好站起來笑道:「這在兄弟,也是惠而不費的事,不必客氣。」

  陳六笑道:「惠大了,惠大了!」說著,他在牆上按了一按電鈴,進來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她雖然是在藍布褂子上套著白布圍襟,可蘢燙著頭髮,將花帶子朿了個腦箍,穿著皮鞋,臉上還淡淡的摸了一些脂粉。這分明是一位超等女!蔔,仿佛有香港酒家女招待的神氣,這一份排場,就非比尋常。那少婦進來,陳六還介紹道:「這是中央來的金專員。」

  這少婦就垂下手站著,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大禮。而且還是從容不迫的,沒一點小家子氣。金子原看這位陳六爺的排場真是不小。不過也看到這屋子就逼近內室,她一定是上房的女僕了。陳六向她道:「把那好咖啡給我們熬上——壺來。看看有什麼點心和水果,預備一點拿出來。」

  這白衣女侍,答應著去了。陳六複又挨了金子原坐下。笑道:「我給專員畫策一下,還是買金子合算。現在這裡的金價,合聯幣不過十八九萬。折合法幣不到四萬元。重慶的金價,現在是八萬多,比北平貴一半。專員若有便人回重慶,把金子帶到重慶,變成法幣繳還公家,這對公家絲毫沒有損失,專員就可剩下大批的辦公費了。」

  金子原吸著紙煙,將臉色鄭重著,一點笑容都沒有。搖搖頭道:「我這人作事,奉公守法,公家什麼好處都不沾的。老實說,若是我要自私自利,我就不跟隨政府西迀,過這八年的困苦抗戰生活。不過你這個建議,我是願意採納的。把一萬變成兩萬,增加國庫的收入,我為什麼不幹呢?」

  陳六原是向他建議,讓他大大的發一筆財,聽到他提出了「奉公守法」四個字,倒讓陳六倒吸了口涼氣,未免在中央來人面前,露出了自己的馬腳。幸而他後來有句轉語,買金子的事還是要做,大概這個建議,還沒有落空。便笑道:「我也是這樣想,替國家多增加一些收入有什麼不好呢?現在北平市上,敵偽拋出來的金子真是不少,要買還絕對是個機會。」

  金子原架了腿在沙發上,抽著紙煙,不住的發出微笑。那位白衣女侍,就將一隻烏漆託盤,送著東西來了。託盤裡是一壺咖啡,兩套杯碟,一隻細瓷糖罐子,一盂牛乳。她將、這些東西,都放在茶桌上,用咖啡壺向杯子裡沖著咖啡。然後將一個白銅夾子,夾著糖塊,向金子原面前的杯子裡,放下糖塊去。她露出雪白的牙齒,向客人笑嘻嘻的問道:「您要多一點兒糖嗎?」

  金子原聽她說話,國語非常勉強。再看她臉上的粉,擦得非常的厚。彎眉毛,杏核兒眼,面部輪廓,上圓下尖,很有點像日本女人典型。他想起來了,這是日本下女。日本下女伺候人,這是世界上有名的,陳六真會舒服。想時,就含了微笑,只管向那下女睜了大眼望著。笑道:「她大概不是中國人吧?」那下女向他先笑了一笑。陳六道:「她是日本人,叫杏子,在我家已經工作多年了。當然,將來遣送日俘回國的時候,她還是要回去的。」

  這時杏子已向金子原杯子裡加完了糖,這就提起牛乳壺來,向他笑道:「加點牛乳嗎,專員先生?」

  金子原笑道:「你的中國話,說的很不錯。到中國來了多少年了?」

  她加完了牛乳,站起來向金專員一鞠躬,笑道:「來了七八年了。」

  金子原道:「你多大年紀?」她笑道:「二十二歲。」

  金子原道:「那麼,你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到中國來了。你對於日本這回無條件投降,作何感想?」

  她立刻把笑容收起來,垂了眼皮道:「那是事實。中國人很寬大,我們非常感激。」

  金子原笑道:「我這叫白問。日本人答覆中國人的話,向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杏子聽了這話,她又嘻嘻的笑了,笑時,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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