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田寶珍坐在她對面,她的什麼行動看不清楚呢。心裡想著:「這不是怪事嗎?她和金子原也不過是一對初交的朋友,他接交朋友,自有他的自由,板著臉子,吃那飛醋幹什麼?我索性氣你一氣,看你怎麼樣?反正你不是金子原的太太,你不能干涉他和我談交情。」

  於是向金子原笑道:「專員,我想起一件事來,承你答應給我捧場,我十分感謝,我們一個唱戲的女孩子,拿什麼感謝你呢?我送你一點小玩意兒吧。」說著,就在旁邊椅子上取過皮包來,在裡面取出一張相片,由桌面上遞過來。當她伸手的時候,故意放出兩嘴角的微笑,向金子原眼光一溜。笑道:「你別見笑,只當是我在臺上唱戲給你看吧。」

  金子原也滿臉是笑,兩手同時伸著,將那張相片接了過來。那相片雖然還沒有拿到手,可是他口裡卻是接連的說著「謝謝」,同時還連連點頭。

  楊露珠看到這情形,心裡有說不出來的一種什麼難過。可是她也很明白,他們彼此有收授相片的自由,除了金專員的太太外,無人可以干涉這行動。因之她心裡雖不高興,臉上卻不能有什麼表示,只是拿著筷子頭,在面前夾了小碟子裡的鹹菜丁子,送到嘴去咀嚼。

  金子原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事。他把田寶珍的相片拿過來,就兩手捧著細看。這是她的一張半身相片,身子也半側著,將眼珠歪到一邊,帶了迷人的笑容,似乎在對著任何一個拿相片的人回看過來。

  金子原看過,先叫了兩聲「好」,對相片看看,又抬起頭來,向對坐的田寶珍本人看看。田寶珍就照著相片上那個姿勢,斜了眼珠向他一溜,笑問道:「我想改行拍電影了。金專員,你看我這面部的輪廓,可以上鏡頭嗎?」

  金子原對相片再看看,手拍了桌沿,作個稱讚的樣子,笑道:「太可以上鏡頭了。我敢說,你若拍電影,可以壓倒一切女明星。」

  劉伯同斜了眼光看楊小姐的面色,已是有六七分嚴重,而田寶珍故意逗趣,還只管進攻,再演變下去,可要弄得大家不歡而散。於是向金子原問道:「剛才你說去定一個包廂,是聽哪個的戲?」

  金子原這才想起暗下叮囑他的那番話。便答道:「若是田老闆今天有戲,當然聽田老闆的。田老闆沒有戲,聽誰的都可以,楊小姐我請你聽戲,你願意聽哪一家的?」

  楊露珠皺了眉頭子,連搖了兩下頭道:「我有點頭痛,要回去休息,不聽戲了。」

  金子原道:「你並沒有喝酒,怎麼倒先醉了。」

  她道:「真的,我很有點頭昏,我要先走了。」說著,立刻站起來,向田寶珍點點頭道:「對不起,我先告辭了。」

  田寶珍道:「你不終席而去,吃飽了沒有?」

  她已來不及答覆主人這句問話,就離開了位子,走到衣架邊去取大衣。田寶珍是個主人,也就只好離開席次跟了過來,笑道:「這真是對不起,算我虛約了。」

  楊露珠搶著穿上了皮大衣,把皮包夾在脅下,抓著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你好好的招待貴賓吧。」說畢,一扭身就走。她走的非常之快,沒有人來得及挽留住她。只聽到高跟鞋,一路響了出去。

  到了這時,金子原才曉得楊小姐為了這事生氣。雖然心裡對這件事有點歉然,可是他想著:這究竟是她的不對;縱然吃醋,也可以回到家裡去再說,何必在宴席上發出這酸風來呢?這件事最好還裝著馬虎,不要擺在臉上。於是他鎮定了臉色,繼續的吃著。

  田寶珍吃了兩杯酒下去,紅暈上臉,在電燈下映著,更覺得是嬌豔動人。金子原喝著酒,不住的向她看著。覺得她和楊露珠比起來,樣樣都在楊露珠之上。尤其是年齡一點,恐怕也比楊小姐小。這就端起杯子來,隔了桌面向她敬酒,眼光由杯子沿上對射到田寶珍臉上去。笑道:「田小姐,我高興起來,陪你多喝兩杯。」

  田寶珍搖搖頭道:「那不行?我只有三杯黃酒的量,現在已經喝過三杯半了。」

  金子原道:「沒關係,喝醉了,回家去睡覺。我把車子親自送你回去。」

  他說著話時,那杯子還是舉著,不肯放下來,田寶珍只好端起托子來抿了一口。金子原還是舉著杯子,笑道:「至少你也得喝半杯。」

  張丕誠坐在她上首,就偏過頭去,低聲向她笑道:「就喝半杯吧,金專員有的是汽車。他沒有工夫送你,也可調遣車子送你回去。」

  田寶珍在他一使眼色之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最好的證明,就是楊露珠也得了他一部汽車。看這傢伙窮人乍富,簡直不知道怎樣花錢才好,只要他一高興,未嘗不可送一輛汽車。於是端起杯子來,一仰脖子,把酒全喝下去了。喝完之後,翻過來還向金子原照了照杯。金子原連連的道著多謝,陪幹了那杯酒。

  從此以後,席上鬧酒就更加熱烈了。到了散席的時候,田寶珍首先坐到沙發椅子上去。將手托了頭,把身子歪斜的坐著。張丕誠站在她面前問道:「怎麼著?田小姐真醉了?」

  她手撐了頭,並不抬起頭來答話,只將頭搖了幾下。金子原笑道:「這使我很抱歉!有話在先,我把車子送田小姐回去。不過我只送到你門口為止,我不能進去奉看,因為我還有一個約會。」

  田寶珍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道:「我家裡雖然窄小,倒還是乾淨的。你哪怕在我那裡坐五分鐘呢?」

  金子原看她的臉色越發的紅了,兩隻眼睛皮都垂下來,有點睜不開的樣子。張丕誠道:「田老闆真醉了,我們送她一下吧。至於專員所要辦的事,我想遲一兩小時,大概也沒有什麼關係。——專員你看如何?」說著,他將肩膀扛了幾下,表示著有點躊躇的樣子。劉伯同立刻走了過來,頭向人縫裡一鑽,然後笑道:「老張送田小姐一趟好了。若是一個人不夠,我再奉陪一個。」

  田寶珍還是將手撐著頭,仰起臉來,向他笑著,又搖了兩下頭道:「不敢當,有部車子送我回去就行了。」

  金子原道:「沒問題,我送我送!」

  張丕誠自知道劉伯同是敷衍楊小姐的,假如楊露珠知道金子原送了田寶珍,那醋勁會更大的。可是她和金子原的交情,還是淺而又淺;她這醋吃得沒有道理。立刻在茶房手上接過帳單子,悄悄的代田老闆會了帳。客人看這情形,自也不必久戀,大家道聲謝謝,一哄而散。

  劉伯同料著是不能將金子原攔住,也只好由他。索性穿了大衣,捧了帽子拱揖道謝,先自走去。於是張丕誠提了大衣過來,要給田寶珍披上,她站起來將身子一閃笑道:「那可不敢當。你大概忘了誰是主人了吧?」

  她這一閃,恰好閃到金子原身邊,金子原在張丕誠手上撈過了她的皮大衣,兩手提著向田寶珍肩上輕輕放下去,笑道:「這差事還是要我來。」

  田寶珍只好反過兩手,先將大衣按住,急忙穿上。穿過之後,就在衣架上把金專員的大衣取了來,笑道:「專員,我當這回差事賞不賞臉呢?」

  金子原道:「太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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