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二十


  張丕誠望了她道:「你這麼大年紀了,你也應當明白事理。烏其德犯的是什麼罪?他走了,你和他頂得住嗎?他跑不了,就是他跑到日本二大爺家裡去,也要逮回來搶斃。這房子是日本強佔的,應當查封。看你們是無辜之人,我也不願難為你們,你們今天全得離開。還是不許拿走東西。」

  老太太的臉色呆了一呆,答道:「我們知道這房子要查封的,早兩天也就要走。可是你們機關裡的人,不許我們拿一點東西走。專員,您給我們想想,這數九寒天,我們光身子出去,怎麼活著呢?因為這樣,我們就沒有挪開了。」

  她說著話時,兩行眼淚同在皺紋的臉上流下來。左手扯著右手的袖口,只管去揉擦她的眼睛。劉伯同便插嘴問道:「老太太,你是怎麼住到這裡來的呢?」

  她道:「我是向來跟著烏其德過活的。他兩口子帶兩個孩子,不聲不響的走了,我一點兒沒有抓撈,只好暫時在這裡住著。」

  張丕誠冷笑道:「恐怕真情不是這樣的吧?那烏其德逃是逃了,他還打著他的糊塗主意。以為他離開了就沒事了。帶走不了的東西,留下你給他看守著。你說是嗎?」

  老太太道:「我一個老婆子,能作什麼事呢?只要專員給我幾天限期,讓我找到安身的地方,我就走,他的東西,我不管。我自己的東西,能讓我帶著走嗎?」

  張丕誠道:「那不行,你馬上得走。而且這裡的東西,誰也不能拿著走。」

  那老太太哇的一聲哭了,牽著男孩子的手道:「那麼怎麼辦呢?我們馬上就得要飯啦!」

  那小孩子不過八九歲,他看見奶奶哭,又說要去討飯。這討飯不是好事,小孩也知道的。他哭著道:「奶奶,我不要飯,我不要飯。」

  他奶孫兩人一哭,其餘的人也都感到末路來到,大家面面相覷。其中有兩個女人,都跟著眼圈兒紅起來,淚珠兒直滾,各牽著衣襟去擦眼。張丕誠倒沒得說了,只有瞪了眼望著。

  劉伯同搖了手道:「你們別哭,你們真心事我知道。原來你們跟著烏其德過快活日子,這個我是知道的。烏其德跑了,當然不能拖了大班子帶你們跑。你們留下來,住一天是一天。一來總想給烏家保留一點兒逆產,二來呢,也想占點便宜。老實告訴你們,無論是逆產是敵產,那都是要查封的。你們私人的衣服行李,在情理上當然不在查封之列,不過這些東西,誰能分別出來呢?而且沒有上司的命令,就是你們的東西,我們也不敢讓你搬走。將來查出來走漏了重要東西,我們放你們搬走的,負得起這責任嗎?」

  那些人聽了這話簡直沒有希望,有幾個人嗚嗚的哭著。

  劉伯同看了這情形相當的感到掃興。便道:「別哭別哭。我來擔負點責任。所有住在這裡的人,你們都搬到後院披屋裡去。大門口旁邊還有幾間馬號,你們願意暫住,也可以。正屋三進院子和兩邊的跨院,你們都不許進來,這裡我們要作為辦公處。至於你們自己甩的東西,只要不向外拿,你們也可以用。等將來檢查過之後,該歸公或者該歸私,那時自有一定的辦法。限你們今天下午,就離開正屋,聽見沒有?如其不然,有人來把你們轟出去,數九寒天,這罪可不好受。」

  大家聽說不走了,停止了哭,可是形勢還是嚴重。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呆站了幾分鐘,全沒有說出話來。在臺階上護衛的幾位勤務頭子便道:「你們謝謝劉委員吧,讓你們住下了。可是今天你們得騰出正房來。」

  大家在日本統治下,受慣了委屈,向張、劉二人深深的鞠了個躬,各自退去。劉伯同向張丕誠微笑了一笑,再向那勤務頭子道:「讓我們查勘查勘這屋子吧。」

  於是由他引著路,將前後幾進正房都看了看。這裡當然是頭等住宅,上天柵,下地板,紫檀、雕花落地罩。格扇全是兩層的,外面是鐵紗,裡面是白紙裱糊。六七尺見方的大玻璃,嵌在朱紅和油碧的雕花格子裡。屋子裡家具不是硬木的,就是淡黃色南榆的,骨董字畫,原封未動。照原來大旅館的陳設每間屋子裡的地毯,還都有八成新,臥室裡是鋼絲床玻璃拒,甚至緞面繡花的被子,還都疊在床上。勤務頭子已不再隨在身後,劉伯同就輕輕的拍拍張丕誠的肩脖,笑道:「這樣好的房子讓給你住,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丕誠道:「住住有什麼了不起呢,也不過是在大旅館開了大房間,沒有付房錢罷了。這房子可不是我的。」

  劉伯同道:「慢慢的來呀。你既住下了,將來要出賣這房子,你總有收買的優先權。老實說,你住下來了,還有誰能把你轟出去不成?無論怎麼說,對你這總是個絕大的便宜呀!」

  張丕誠看了這樣好的房子,又聽了這樣入耳的言語,扛著肩膀,也就笑起來了。劉泊同笑道:「那麼,這件事總算我替你辦完了,現在我可以回家了嗎?」

  張丕誠道:「你當然可以回家。你就是不陪著我來,我也不能強邀著你來,這不過是看各人的交情而已。」

  他說著話時,看到劉伯同臉上並沒有笑容,這就想到老得靠著人家,也不是個辦法。於是扯了他的衣袖走到屋子一邊,低聲向他笑道:「今天晚上請你吃頓小館子,你肯賞光嗎?」

  劉伯同道:「你剛才說過了,我們是朋友的交情,用不著那樣客氣。」

  張丕誠扛了兩下肩膀,笑道:「並不是我和你客氣。小田聽到專員要替她捧場,她高興的了不得,打算今天晚上請請專員。她自己覺得面子不夠,所以托我給她轉達一聲。我本來要去見專員面告的,可是他又熬了一夜,該休息了,所以我沒有敢去驚動他。」

  劉伯同笑道:「你早不說。你若是老早告訴他小田請他吃飯,我敢相信,他就熬十夜也睡不著覺。這是好事,為什麼不早通知他呢?你交給我吧。回頭聽我的電話,再規定時間。」

  張丕誠以為這事很順利,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劉伯同把這事憋在心裡,倒是仔細的盤算了一下,到了下午三點多鐘,他在家裡,已是睡了一場午覺,覺得這事不能再耽誤了,他坐著汽車,跑到專員公館,先在屋子外面打聽得清楚,專員睡著還沒有起床。楊小姐坐汽車上東安市場買東西去了,交代了一會就回來的。他就在正面大客廳裡恭候。

  §第八回 含怒有因冰消梳發後 飛觴無忌親送俯肩中

  半小時後,楊露珠大大小小提著一大串紙盒罐頭進來,劉伯同就迎向前去,低聲向她笑道:「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田寶珍請專員。」

  楊露珠將手上提的東西,向椅子上一扔,兩手插在大衣袋裡,望了他道:「人家請專員吃飯,你告訴我幹什麼呢?」

  劉伯同笑道:「她也請你呀。」

  露珠道:「她也請我?到了我這裡,怎麼會加上一個也字呢?也請的我不去。」

  劉伯同笑道:「嚇!你不要挑字眼,這是我代轉達的話,並非人家真說了一句也請楊小姐。你去不去,那在乎你,可是你也不能把話聽擰了。」

  楊小姐挺了胸道:「你們到底弄的是些什麼花樣?」說著,她昂起頭來,她的燙髮,全壓在大衣肩領上,可知那氣就生大了。劉伯同笑道:「你別生氣,我可以想法子讓他不去,我不能不轉告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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