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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這時臺上唱著武戲,筋斗虎在臺上大翻其筋斗,這並沒有什麼可笑的。她回轉身來,向站在身後的劉伯同笑道:「這位專員,還有一位很年輕漂亮的太太呢。」

  劉伯同笑道:「你錯了,那位小姐並不是他的太太。你見過她的,她是我親戚楊露珠小姐。」

  田寶珍抿嘴笑著,微笑向劉伯同點點頭道:「三爺真有辦法!」

  劉伯同站在她身後,也不便多說什麼,跟著她回到化裝室裡去。田寶珍坐下來,笑道:「對不起,我要扮戲。我不能招待你。」

  他兩手反背在身後,站著桌子旁邊靜靜看她扮戲。笑道:「田小姐,你不扮戲漂亮,扮戲更漂亮。你的終身大事可得自己多多考慮,別便宜了對手方。」

  田寶珍兩手撐著額角,對了鏡子窺探著。正在讓梳頭紮頭,就斜了眼珠道:「三爺,你能不能也給我介紹一位接收大員?」

  劉伯同知道她是一句俏皮話,但恰不示弱,點點頭道:「行啦!憑你田小姐這個名聲,也用不著我介紹。你不找中央大員,你怕中央大員年不來找你嗎?倒不必接收大員,任何中央大員都可以。」說著,冷笑了一聲。

  田寶珍心想,這胖小子有了出路了,又得拿勢力來壓人。便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是真話。我們吃戲飯的女孩子,不總得人照顧照顧嗎?」

  劉伯同點了頭笑道:「你明白這一點,那就好辦了,回頭見吧。」說著帶了笑容走去。

  劉伯同回到樓上,卻向金子原、楊露珠旁邊的包廂裡走去,相隔了一廂。那裡面由張丕誠領班,帶有三個舊同事,一齊坐著。劉伯同悄悄的擠了進去,身上又沒有脫大衣,把後面椅子上坐的兩位客,擠得把身子歪到一邊去。他伏在張丕誠肩上對著他耳朵輕輕說道:「我就在這裡擠擠吧!」

  張丕誠向他䀹了兩䀹眼睛,笑道:「你三爺真會辦差事。可是你眼睛朝上不朝下。帶了這件皮大衣,你夠加上兩個人的。」

  他雖這樣說著,並沒有讓開。可是在後面坐的兩位朋友,在當日同事的時候,地位就低一級,他們很知趣的,也不必招呼,就溜出去了,張丕誠道:「二位到樓下散座裡去坐坐也好,回頭我們同車回去就是了。」

  和張丕誠並排坐的一位年輕的何先生,雖然地位是平等的,可是想到劉三爺現在是個紅人,也就退後一步,把位子讓給了他。劉伯同這就舒適了,脫下大衣,放在後面那空椅子上。正當他站著脫大衣的時候,那邊楊露珠小姐偏了頭向這邊看著,微笑著點了點頭。劉伯同欠了欠身子,而且伸手向下指了兩指。那意思是說,你就坐著吧。這時,金子原全神都注意到臺上的戲,卻也沒有加以理會。

  半小時後,田寶珍第一齣戲「女起解」出臺了。她果然是個名角,出臺之後,電燈忽然放光,照著她那周身紅綢緊身衣褲。用「苗條豔麗」四字來形容她,可說是當之無愧。金專員略微也懂得一些皮黃,他聽到田寶珍所唱的幾段西皮,都唱得宛轉流利,十分動聽。他伏在包廂的欄杆上,不住的點頭。

  張丕誠擠著劉伯同坐了,低聲向他笑道:「我們專座,對小田很感興趣。」

  劉伯同道:「你以為他們在後方的人,就不知道小田的芳名嗎?他不過為了身份關係,不肯作露骨的表示,你以為他不懂戲,那就錯了。你和小田也很熟,回頭你到後臺去給小田打個招呼。戲散了,一路到專員公館去坐坐。反正我們用車子送她就是了。」

  張丕誠笑著點了點頭。不過他也有一點心事,覺得這個作法,楊小姐未必贊同。曾偷眼望了她一下,這時楊小姐正燃了一支紙煙吸著。他心想楊露珠大概也是興奮過甚了吧,怎麼也吸起煙來。但他猜想得並不對。楊小姐將兩個染了紅指甲的手指,夾在嘴裡吸了兩口,然後噴出一口煙來,隨著就把紙煙由嘴角取下,將手膀子碰了金子原一下,金子原回過頭來時,她卻把手伸過去將紙煙遞給金專員了。

  張丕誠雖隔了一個包廂的扶手板,但他眼光銳利還看得很清楚,只見那紙煙頭上,印著一道很深的紅圈圈,不用說,那是楊小姐口上的唇膏了。這個感覺,金專員大概也是有的,見他接了紙煙看了一眼,然後笑著向她點了個頭,這才把紙煙放到嘴裡去。這就讓張丕誠心裡發生了一個感想,劉三爺雖是專座的老朋友,要專靠老朋友的關係,也未必就這樣容易得專員的信任。最大的原因,還是這位楊小姐從中賣力。自己雖然沒有這樣一個小姨子,可是像露珠這樣的女人,北平城裡那不是多得很嗎?

  老劉既然鼓動去拉攏小田,這未嘗不是一條路子。心裡這樣想著,他也就不住的向隔壁包廂裡拋笤眼光。便又見她左手拿起水果碟子裡一個梨,右手將小刀子轉了圈兒削皮。那十個紅指甲的手指,在白梨上按著紅白分明,那是相當好看的。他不要看戲了,繼續的看她次一行動。果然如他所猜,她將五個指頭夾著削了皮的梨,悄悄的送到金子原面前去。他看到,且不接梨,向她笑道:「你先吃吧。這戲館子裡沏的茶,簡直不能喝,你不口渴?」

  楊露珠道:「你先吃,我再削一個。」說著就把這梨塞到金專員手上。他接了梨,眼光可射在楊小姐臉上。笑道:「我們分著吃,好不好?」

  楊小姐將身子一扭,鼻子唔了一聲搖搖頭道:「你就知道辦公。梨是不許分著吃的!」

  金子原好像已明白了她的這句話,笑得眉毛眼睛全在閃動。

  這麼一來,張丕誠心裡更有數了。這出「起解」唱完,中間換了一出武戲,隨後就是『紡棉花」了。田寶珍換了時髦的便裝,乃是紫色喬治絨的旗袍,下面肉色絲襪子,玫瑰紫的皮鞋,那種豔裝,在通亮的電光下照著,那真是漂亮極了。尤其這種豔裝和台下的婦女裝束一祥,很能引起看戲的人一種親切之感。

  這時,台底下,有一陣熱烈的掌聲,金子原情不自禁的,跟著這掌聲潮裡,也就劈劈拍拍連連的拍了幾下巴掌。劉伯同在這時,又把眼風一使,向張丕誠碰了一下手膀子。張丕誠也只是向他微笑著,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時,忽然身後有人輕輕的叫了一聲劉先生,兩人回頭看時,乃是佟北湖。他身穿一件半舊的藍布罩袍,不但沒有穿大衣,馬褂也不曾加,透著是很清寒的樣子。他左手握了一頂深灰色呢帽,右手提了個紙包。老遠的看到人,就是深深的一點頭,劉伯同約莫是有兩個月沒有看到他了。在兩個月前,他還是穿了挺漂亮的西裝,坐了汽車,四城亂跑,這時局勢一變,他竟會一寒至此嗎?在兩個月前,彼此交情是很好的,而且免不了有許多事要請教佟先生。現在當然不能以立場不同,就不給人家禮貌。因之走出包廂來,和他握了手笑道:「久違久違。近來好?」

  佟北湖笑道:「很好,一切都靠老朋友幫忙。將來還要在老兄面前討教呢。」

  劉伯同笑道:「客氣客氣,我們總希望將來能在一處混。」

  這句話,簡直說到這位先生心坎裡去了。他握著劉伯同的手,深深搖撼了幾下,臉上笑嘻嘻的道:「深所願也,深所願也,一切還請老朋友照拂!」

  劉伯同笑道:「老兄為著什麼事來了,我已經明白。」說著,就對著他手上拿的紙包兒望著。笑道:「是不是托你印的那兩盒名片,已經印得了。」

  佟北湖道:「完全印得了。每樣兩盒。我本來還想印,恐怕印得不合意,所以少印一點。若是金專員看得滿意的話,我再印十盒送過來。不如意的話,我就再換一個祥子。」

  劉伯同道:「老兄作的事,沒有不合意的,有兩盒,大概也夠了。」

  佟北湖道:「不是那樣說。金專員來了,應酬一定很多。可能一個雞尾酒會,就要用幾千張名片。」

  劉伯同點點頭道:「好的,回頭我對專員說。」說著,將聲音壓低了些,而且把身子向前湊近了大半步,問道:「你是不是要和金專員見見?」

  佟北湖笑道:「我來了,就是這個意思。不過金專員現時正在聽戲,我們不要去掃他的清興,我在這裡等一等吧」劉伯同道:「那也好,你先在我包廂裡坐著聽戲吧。」

  佟北湖一看包廂裡四把椅子,三個位子坐了人,一個位子堆了大衣,就搖搖頭道:「不必不必樓下我有散座,散了戲時我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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