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金子原笑道:「你吃飽一點,許多事情,還得請你多多出力呢。」

  劉伯同伸了一伸脖子,笑道:「老兄,你把事全交給我得了。我若有絲毫不盡忠之處,我算是個混蛋。」

  金子原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

  在他們一陣歡笑之中,兩人把這頓早點吃完了。金子原剛剛站起身來,劉伯同塞了一塊火腿在嘴裡,一面站起來,一面口裡打著囉囉說道:「我這就走,我這就走。」說著人向院子裡先奔了去。

  金子原道:「你忙什麼,還沒有穿大衣呢。」

  劉伯同哈哈一笑,兩隻手亂拱著,口裡連說荒唐荒唐。說著,他在衣架上取了大衣在身上披著,就急迫的向外引路。金子原穿了新西服新皮大衣,跟著出來,走到大門口,就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八字門樓的左右兩邊,就排列了四部汽車。這些汽車,雖然有新有舊,但比起劉伯同代預備著的車子來,並不差到哪裡去。便回過頭來向劉伯同道:「並不見有什麼人來會我,怎麼這些個汽車擺在門口?」

  劉伯同道:「這都是那些被接收的機關派來的車子。假如專員看得中哪一部,就坐哪一部,要不,還是坐我們原來的車子吧。」

  金子原站著想了一想,笑道:「他們既是派了車子來接,反正都是在接收之列的東西,我也得試試車子的好壞。」說著,他就親向最漂亮的一部車子旁邊走去。

  那車子上的司機,認得劉伯同是偽字號裡的長字號,當年也曾赫赫一時,現在見他以伺候日本人的那番恭順的態度,來何候這位穿皮領大衣的人,料著這就是重慶來的接汷專員了。專員會挑了這部汽車坐,那是這都汽車幸運到了,立刻開了司機座的車門,向車下一跳,趕快把車座的門開了,閃到一邊。

  金專員來了三十幾小時了,已深深感覺到不是重慶那番光景,簡任一級,照樣在汽車站排班候車,自己現在是和特任官的威風差不多了。因之挺起了胸脯子,只管向車子上走去。當他靠近了車邊的時候,司機向他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大禮。當然,劉伯同也就跟著他上車了。

  §第三回 腰折禮兼多主奴分野 開籍財動魄珠寶爭輝

  汽車開時,劉伯同報了個機關名字,這車子很快的開到一所大房子門口停住。這屋子是個敞大的八字門牆。大門洞開,車子開到院子裡去,面前列著一排洋樓這洋樓有些地方帶著北平的東方建築美。顯然,連這大門樓在內,不中不西,全是日本人改造的成績。這機關巳沒有了匾額,分明原是日本人和偽組織的牌子,已經自行把它取消了。司機十分勤敏,車子一停,他就跳下車來,代開著車座門。

  金子原看了這樣大的機關,心裡先痛快了一陣,覺得茌重慶的時候,自己服務的機關,就是一所民房改造的,經轟炸破壞以後,修修補補,根本不成個樣子。而自己的辦公室,還擠不進那民房,只是在民房以外的山坡下,用竹片、泥巴、木板撐了幾間國難房子。如今自己來接收的機關,在外表一看,就是這樣偉大,就無須乎去研究內容了。他心一陣高興,更覺得精神抖擻。兩手牽了牽皮大衣的領子,把胸脯子挺了起來。

  這時,院子左首,一列站著十幾個人。第一個就是日本軍人,頭上戴著桶式帽子,鼻樑上掛了一副小圈圈的眼鏡,身穿一套黃呢軍服,已有六七成舊,下套著兩隻橘黃色的大馬靴。在那橫肉的臉上,擁出不自然的笑容;兩手垂著,比齊了麼襟,向著接收專員深深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日本對於軍人的訓練那是很有辦法的,絕對整齊一致。而日本人把這套精神,加到偽組織的人員的身上,偽組織人員,也就同樣的接受。所以他一鞠躬,在他領導下的那些人,像聽著口令似的共同鞠下躬去廣整齊之至。

  金子原雖然得意,可是人家對他這樣的客氣,他不忍不理。只是見到帶隊的是日本軍人,心裡就老大不舒服。看到之後,立刻想到這八年來受著他們同類的壓迫。他那要還禮的想法,立刻被這股忿恨沖散了。他兩手插在衣袋裡,只向那些人看了一眼,徑直走了進去。

  劉伯同隨在專員後面,立時也覺得威風不小,挺著胸脯在後面跟著。那個領隊的日本人,叫板井利八郎。北平淪陷沒兩年,這個機關成立,劉伯同也就在這時加入工作。原來地位不大高,淪陷後三年,板井來了,以日本軍人的資格兼了這裡的副處長。正處長雖是個中國人,根本不敢問事,大權都在板井手上。

  劉伯同在那時,已學了一口很好的日語,對於板井的脾氣,摸得很熟。每見到了副處長,九十度的鞠躬,比日本人的技術還要高明得多。勝利初來之時,他見了板井,就不鞠躬了,但是給人家鞠躬四五年,也不好意思搭什麼架子,見面總是笑嘻嘻的和他點點頭,握握手。不過板井卻能整個發揮日本人的個性,打贏了你就是爺爺,打不臝你就是孫子。因之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了見著劉伯同就鞠躬。劉伯同回想到過去對人家那份尊敬,現在怎好對人家傲慢,所以禮的尺寸雖有差別,卻向來沒有置之不理的。

  這時金子原專員在面前,第一是壯了自己聲威,不必和板井這些人客氣了!第二是怕在專員面前泄了底。若回禮的話,就現著自己還怕本人。所以他像專員一樣,也是以目相視,對板井頭也不點。兩人走到門口,只見那些鞠躬的人,還在門牆邊。一字排開的站著。

  劉伯同這就站定了腳,向板井招了兩招手。板井當然唯命是聽,立刻用快步的辦法,跑到劉伯同面前,然後兩手垂著,來一個立正姿式。如伯同和他說了幾句日語,板井倒是很識大體,他勉勉強強的說著中國話道:「是的,是的,一切都大大的預備好了。」

  劉伯同也就不說日本話了。因道:「既是如此,你就在前面引路吧。專員今天來,只作個初步的視察。你先引著專員到各部門看看。」

  這時,有個蓄著八字黑須的人走了過來。他穿了件藍布罩袍,罩上一件老羊皮皮袍子,頭上光著和尚頭,手裡抓著一頂瓜皮帽。他雖有鬍子,可是臉皮並不打皺紋,在他緊繃著的臉皮上,發出些汗光。痩削的臉,在黑鬍子裡露出嘴唇和兩排白牙,鼻子尖微微的向裡勾著。在這些上面,很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老于世故的北京人。他的袍罩袖子相當長,把十個手指全掩藏在袖子裡面。他走到面前,滿臉堆出笑容,向金、劉二位深深一鞠躬。他鞠躬的技術,相當爐火純青,兩隻腳立定不動,卻只是把上身彎了下去。鞠躬以後,他笑著向劉伯同道:「我們已預備好了茶點,是不是先請專員休息一下?」

  他說話的聲音極低,僅僅只把言語送到對方耳朵裡去。說畢,他垂下了兩隻長袖子,靜靜的站在一邊。金子原道:「茶點不用了。剛才我們吃了早點出來的,冬天日子短,我們還要去視察幾個地方。只要你們點交清楚,倒不必在這些客套上用功夫。」

  那黑鬍子挺立著身子連說「是是」。當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幾乎找不出一些喜怒哀樂的表情,只有那兩撇八字黑須,說明他代表某一階層的人物。劉伯同就指著他向金子原道:「他叫任守忠,是這裡的總務組長,也該讓他陪同著看看。」

  金子原點了點頭。這任守忠老先生像得了一道獎章,立刻長黑眉毛和八字須全閃動了一下。因為歡迎的人很多,劉伯同單點他和板井引導,這是十分榮寵的表示了。於是他讓著正面的道路,由金專員和劉伯同走,自己卻閃到一邊,挨了牆壁在前引路。他還怕這樣不夠恭敬,走的時候,總是半側了身子,時時回過頭來向金、劉二人看看。日本人板井看到任守忠這個樣子,摸不清來由,以為這是應當的,也就學著他的樣子做。他那頂帽子和那副眼鏡,已夠現出他鬼頭鬼腦,現往作了這樣縮手縮腳的情形,更是難看。

  金子原心想,在重慶也曾看到許多日本俘虜,雖然他們不敢違抗,可是他們還有些不在乎的樣子。現在看起來,說日本人只曉得強橫,那完全是錯誤的了。他這樣的想著,不免對板井多注視了兩下,這就更增加了板井的惶恐,每當金子原向他看一下,他就站定了腳,向專員來個九十度鞠躬。金子原心裡好笑,臉上可不肯露出笑容,還逄一本正經的挺了胸脯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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