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五子登科 | 上頁 下頁


  劉伯同笑道:「那倒是很惶恐的,我們沒有想到中央是禁止吃魚翅的。」

  金子原正用筷子叉了一大夾子魚翅,向嘴裡送了去,一面咀嚼著,一面笑道:「現在有什麼禁不禁,就是日本人,我們也可以拿來當勝利品。」

  楊小姐這就向他飄了一眼,笑道:「那麼,我們給專員找兩個日本下女吧。」

  金子原笑道:「那可不行。那……那是不大好的,喝!」說到這裡,他突然將話截止,舉起杯子來,向楊小姐作個敬酒的姿勢。楊小姐只是微微一笑。大家看到楊小姐可以和專員開玩笑,透著中央來人,並本是那理想中的冰霜不可犯,於是更為開懷暢飲。

  金專員飽啖之下,又送上了烤鴨。這也是十幾年沒有嘗到的異味,吃得非常適意。飯後由劉伯同單獨陪著金專員回公館去。

  到了晚上,那壯麗的大宅子,儘管曖氣生春,電燈雪亮,卻是靜悄悄的。這讓他明白過來,這裡卻是專為自己留下來的一所行轅,並非借住在別家。金子原和対伯同坐在寫字臺邊,因問道:「這房子是誰的?」

  劉伯同笑道:「老朋友,就算是你的吧。」

  他正坐在沙發椅上,聽了這話,不免突然拍站了起來,向他臉上望著道:「這是什麼意思?」

  劉伯同將聲音低了一低,因道:「這房主本人是一個有問題的,已溜到天津去了,他家裡人也走了。他決不能回來住這房子。不過他倒是有先見之明的,他這房子是用他一個女人的名字立契的。趁此還沒有公開出來的時候,他願意得幾個現款,將房子變賣了。我的意思,連家具在內,你就買下來吧。將來太太來了,你總也是要房子住的呀!」

  金子原道:「我哪裡有錢苯這樣木的房子?」

  劉伯同將肩膀抬了—抬,笑道:「這個不必煩神,你交給我辦吧。老朋友是幹什麼的?」

  金子原道:「什麼意思,你借錢給我?」

  劉伯同笑道:「這個你不必管,反正我寫房契的時候,會填上你金子原的名字就是了。」說著,他又把聲音低了一低,將頭伸到金專員面前來。因道:「老哥,你應當明白。將來復員的人都到了北平,房子一定會成奇貨。不但是你自己住的房子,應當早早安置來,就是你所住的房子以外,再預備兩所房子作為……」說著,抬了兩抬肩膀,笑道:「你若有意藏嬌的話,對於金屋也應當早日設法。」

  金子原笑道:「我有那個資格嗎?」

  伯同道:「老兄沒有這個資格,當今之世,在北平誰有這個資格?你接收下來,恐怕大小有一二十個地方吧?換句話說,你就是這一二十處的主人了。」

  這句話把金子原半天來昏天黑地的腦筋,突然由半空裡抓回,自己算是想起來了,明天還有重大的事情要作呢。

  當天晚上,金子原留著劉伯同計議了大半夜。兩點鐘的時候,他方才上床安睡。鋼絲繃子床上,鋪蓋著鴨絨被縛,他只覺自己的身子成了橡皮球,每翻個身,柔軟而又有彈性。朦耽中仿佛是夏天在重慶,自己坐著藤繃子的滑竿,在大太陽下走著。那太陽像—盆火,曬得人周身出汗。這樣的差使曾有過兩次。雖然是習慣著的,但究竟不是美差。身子熱起來,口裡乾燥不過。小路沒有茶館,投有解渴的,就在路邊的野地裡,向莊豫入買兩個地瓜吃。

  這時,又熱文渴也想吃生地瓜。但朝周圍看看,只是些荒山野草,心裡焦急著,就昂起頭來睜眼看去。這一使勁,人清醒過來了。原來是睡在北平的大宅子裡。並非是夏天的太陽曬人,是屋子裡熱氣管子正熱著呢。那身子被顛簸著,不是滑竿抬得閃動,而是床繃子彈簧上下。他在床上坐了起來,見屋子裡桌上,不但有五彩水瓶,有日本細瓷茶具,而且一隻大玻璃缸裡面堆滿了蘋果、雅梨、香蕉之類。他呆了一呆,抖抖身上小衣上的汗,使胸脯接觸一點涼氣。心裡想著剛才作的夢,是當年的事實,而現在的事實,卻是當年的夢。

  北平這樣的寒冷冬夜睡得周身出汗,在重慶過兩個冬,才制一條新被,已覺負擔不小。國家勝利了,讓我先食著這勝利之果。雖然辛苦八年,這一點酬勞,也不過分,但沒有吃著勝利之果的人,還多著呢。我既先天下之樂而樂就應當為國家接收物資,以報答國家。他想著很是興奮,便下床來,在拙屜甩找出了小刀,在桌上玻璃水果缸裡,取出一枚紅翠相間的蘋果來,用刀緩緩修削著果皮。這蘋果的清芬,送進他的鼻子,又讓他想到這也是八九年相違的東西了。

  正自出神,卻見在那小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女子的半身相片。伸頭看時,原來是楊小、姐的相片。這相片的姿態非常的好,一隻藕似的手臂,微彎著放在面前,一隻手像蔥頭兒似的五個手指,把臉腮微托著。烏黑的眼珠,微斜地向人望著,嘴唇兩角微翹著,露出可喜的笑容。他將那像片拿起來看了一看,再翻過背面來,見上面用墨筆寫了一行字:「攝於日本簽字投降之日,以作紀念,楊露珠志。」

  這算明白了,楊小姐的名字是露珠。至於這筆字,寫得是美女簪花格,怪不得劉伯同說她寫得一筆好字了。她為什麼在這裡留下一張相片,這倒有些不可解。不過把她的相片放在我這桌上,讓外人看到了,是很大的一個嫌疑。手裡拿著相片,很躊躇了一會子,隨便放下,有些不忍,放在隨時可以看到的地方,又怕別人看到。最後他看到自己穿的中山服掛在衣架子上,就揣到衣襟裡面的口袋裡去。

  他本來就興奮得睡不著覺,發現了這張相片以後,讓他興奮上更增加了興奮。亮著電燈,清醒白醒的躺在床上。自己強迫著閉上眼睛,迷糊了一會。再睜開眼來,卻見屋子裡電燈,減去了光明,而臨外的玻璃窗戶,卻已現出了白色,分明是天快亮了。沒想到高興得過分,竟會失眠。自己勸著自己,睡吧睡吧,又閉上了限睛。不知道是多久的時間,卻聽到外面屋子裡,有劉伯同的咳嗽聲音。便問道:「伯同,你都來了,現在幾點鐘了?」

  他隔了屋子答道:「你睡吧。還早呢。今天天氣很冷,你的皮衣都沒有帶來,那怎麼成呢?我叫估衣莊上的人,給你帶幾件衣服來了,意思是趕著你起來前就穿上。」說著,他就推門而入。他兩手抱著兩件獺領子皮大衣走了進來,放在旁邊沙發椅子上。

  金子原突然坐了起來,問道:「皮大衣我沒有叫買呀。」

  劉伯同笑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叫買嗎?天氣冷了,你自然要穿。我想,金兄是抗戰分子,對於長衣服,大概不感到興趣,我也叫估衣莊,帶了幾套西服來,放在外面屋子裡,先請你試試。」

  金子原笑道:「這件差事,你辦得不錯。這屋子裡燒上熱氣管子,實在熱得很。我正想著,要改改比較輕便一點的衣服。這麼一來,也可以說是我如釋重負了。」

  劉伯同聽到專員說這番話,喜歡得將兩隻肩膀扛了兩下,笑道:「老友,這點事我都沒想到替你代辦,那還成為什麼朋友?現在還早,你若是睡眠不夠的話,儘管再睡一會子,我可以讓那估衣鋪的人,在外面等一等。他有批買賣可做,怕他還不肯等嗎?」

  金子原笑道:「我們經過八年抗戰的人,一切的飲食起居,都是說來就來,說放下就放下。衣服送來了,當然就試上一試,還擺什麼官架子!」說著,他笑嘻嘻的到洗澡間裡去洗臉。

  等他重回到臥室裡來的時候,劉伯同已經把四套西服,全用衣服小木架子托住,掛在牆壁上。金子原一眼看去,全是極細緻的呢子料,有青色的,有深灰的,有小格子的,燙得沒有一點痕跡。他覺得非常高興,就接連的點了幾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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