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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3)


  她是背著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髮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隻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的疊著,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裡面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麼好呢?」

  這時門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正是鳳喜。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

  只這一聲,沈大娘壽峰父女,全由屋裡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裡牽著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面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

  鳳喜微微的偏著頭,對家樹呆望著,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麼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嗎?你只細細想想看。」

  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家樹見屋裡的佈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的掛著,只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拼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烘著,偏了頭,只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地,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

  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兒冤我。可是相片兒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

  於是站在家樹當面,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著他的手;又摸著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癡得可憐,都呆呆的望著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牆上不是?」

  說著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著頭,想了一想,複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

  說時,手抖顫著,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鐘,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著道:「孩子!孩子!你怎麼了?」

  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

  說著,向床上趴了睡著,更放聲大哭起來。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只是呆坐在一邊。壽峰摸著鬍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著,慢慢的醒吧。」

  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床上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面屋子裡來坐。其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懺悔,壽峰一味的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只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峰知道家樹沒有吃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著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裡。大家在外面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吃過飯時,鳳喜卻在裡面呻吟不已。

  沈大娘為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裡,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著是如坐針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峰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峰不談話,他就默然的坐著。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只用嘴唇一點一點的呷著,仿佛聽到鳳喜微微的喊著樊大爺。壽峰笑道:「老弟!無論什麼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著你,你進去瞧瞧她吧。」

  家樹道:「那麼,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

  沈大娘將門簾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只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隻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髮,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髮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抬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

  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頭一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床頭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隻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著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

  說著,露齒一笑道:「哈哈!我夢見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

  說著,兩手撐了身子,從床上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只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噯!這可怎麼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

  說著便流下淚來。壽峰也因為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著鬍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

  家樹剛才讓鳳喜的手摸著,只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只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撲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裡,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的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淒慘。外面屋子裡,吃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著,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裡不住的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

  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

  沈大娘道:「那可是好,只是大夫出診的診金,聽說是十塊……」

  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

  大家商議了一陣,就讓沈三玄去請那普救醫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關氏父女和家樹三人,看守著病人。家樹坐到一邊,兩腳踏在爐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撥著黑煤球;壽峰背了兩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點點頭,又歎歎氣;秀姑側身坐在床沿上,給鳳喜理一理頭髮,又給她牽一牽被,又給她按按脈,也不作聲。因之一屋四個人,都很沉寂。鳳喜又睡著了。

  約有一個鐘頭,門口汽車喇叭響,家樹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來。來的大夫,正是從前治鳳喜病的;他走進來,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樹,便問道:「劉太太家是這裡嗎?」

  家樹聽了「劉太太」三個字,覺得異常刺耳,便道:「這是她娘家。」

  那大夫點著頭,跟了家樹進屋。不料這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鳳喜,在床上要爬起來,又不能起身,只是亂滾,口裡嚷道:「鞭子抽傷了我,就拿汽車送我上醫院嗎?大兵又來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

  關氏父女,因大夫進來,便上前將她按住,讓大夫診了一診脈。大夫給她打了一針,說是給她退熱安神的,便搖著頭走到外邊屋子來,問了一問經過,因見家樹衣服不同,猜是劉將軍家的人,便道:「我從前以為劉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環境給她轉過來,惡印象慢慢去掉,也許好了;現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裡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瘋人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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