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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1)


  卻說那匪人將手槍比著家樹的額角,只聽到拍達一聲,原來李二疙疸,已在一邊看見,飛起一腳,將手槍踢到一邊去了。搶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麼,發了瘋了嗎?」

  那人笑道:「我槍裡沒有了子彈,駭唬駭唬他,看他膽量如何。誰能把財神爺揍了!」

  李二疙疸道:「他那個膽量,何用得試。你要把他駭唬死了怎麼辦?別廢話了,走吧。」

  於是五個匪人,輪流攙著家樹,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樹驚魂甫定,見他又要帶著另走一個地方,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心裡慌亂,腳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們走。約摸走了二十裡路,東方漸漸發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樹正待細細的分別四向,胡狗子卻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將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著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覺得腳下,一步一步向高登著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卻不知道。

  一會工夫,腳下感著無路,只是在斜坡上帶爬帶走,腳下常常的踏著碎石,和掛著長刺,雖然有人攙著,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亂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許久,腳下才踏著石臺階,聽著幾個匪人推門響。繼而腳下又踏著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裡有這種地方,卻不知是什麼人家?後來走到長桌邊,聞到一點陳舊的香味,這才知道是一所廟。

  匪人將家樹讓在一個草堆上坐下,他們各自忙亂著,好像他們是熟地方,卻分別去預備柴水。後來他們就關上了佛殿門,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間燒著火。五個匪人,都圍了火坐在一處,商量著暫熬過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樹聽到他們又要換地方,家裡人是越發不容易找了,心裡非常焦急。這天五個匪人都沒有離開,就火燒了幾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財神爺!將就一天吧,明天我們就會想法子給你弄點可口的。」

  家樹也不和他們客氣,勉強吃了兩個白薯;只是驚慌了一夜,又跑了這些路,哪裡受得住。柴火一熏,有點暖氣,人只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得正香甜的時間,忽覺自己的身子讓人一夾,那人很快的跑了幾步,就將自己放下。只聽得有人喝道:「呔!你這些毛賊,給我醒過來,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

  家樹聽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關壽峰。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什麼利害,馬上將紮住眼睛的布條向下一扯,只見秀姑也來了。她和壽峰齊齊的站在佛殿門口,殿裡燒的枯柴,還留著些搖擺不定的餘焰,照見李二疙疸和同夥都從地上草堆裡,一骨碌的爬起來,壽峰喝道:「都給我站著。你們動一動,我這裡兩管槍一齊響。」

  原來壽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槍,一齊拿著平直,向了那五個匪人瞄準,他們果然不動,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們是哪一路的?有話好說,何必這樣?」

  壽峰道:「我們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們身邊的兩枝快槍,我都借來了,你們腰裡還拴著幾枝手槍,一齊交出來,我就帶著人走。」

  說時,將槍又舉了一舉,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槍來,向地下一丟,笑道:「這不算什麼,走江湖的人,走順風的時候也有,翻船的時候也有。」

  接著又有兩個人,將手槍丟在地下,壽峰將槍口向裡撥著,讓他們向屋犄角上站,然後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間,將手槍撿了起來,全插在腰裡板帶上,複又退到殿門口,點了點頭,笑道:「我已經知道你們身上沒有了槍,可是別的傢伙,保不住還有;我得在這裡等一等了。」

  說著,就身上插的手槍,取出一枝交給秀姑道:「你帶著樊先生先下山,這幾個人交給我了,准沒有事。」

  秀姑接了手槍,將身子在家樹面前一蹲,笑道:「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性命要緊,我背著你走吧。」

  家樹一想也不是謙遜之時,就伸了兩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將快槍夾在脅下,兩手向後,托著家樹的膝蓋,連蹦帶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間,家樹也不知經過些什麼地方,一會兒落了平地,秀姑才將家樹放下來,因道:「在這裡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

  家樹這才覺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頭四望,天黑星稀,半空裡呼呼的風吹過去,冷氣向汗毛孔裡鑽進,不由人不哆嗦起來。秀姑也抬頭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厲害吧?破大襖子穿不穿?」

  說著,只見她將身一聳,爬到樹上去,就在樹上取下一個包袱卷,打了開來。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著領,披到家樹身上。家樹道:「這地方哪有這樣東西,不是大姑娘帶來的嗎?」

  秀姑道:「我們爺兒倆原各有一件,又給你預備下一件,上山的時候,都系在這樹上的。」

  家樹道:「難得關大叔和大姑娘想得這樣周到,教我何以為報呢?」

  秀姑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卻靠了樹幹站住。彼此靜靜的站立一會,只聽到一陣腳步響,遠遠的壽峰問道:「你們到了嗎?」

  秀姑答應到了。壽峰倒提著那枝快槍,到了面前,家樹迎上前向壽峰跪了下去。壽峰丟了槍,兩手將他攙起來道:「小兄弟!你是個新人物,怎樣行這種舊禮!」

  家樹道:「大叔這大年紀,為小侄冒這大危險來相救,小侄這種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說起。」

  壽峰哈哈笑道:「你別謝我,你謝老天。他怎麼會生我這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哩。」

  家樹便問:「何以知道這事,前來相救?」

  壽峰道:「你這件事,報上已經登的很熱鬧了。我一聽到,就四處來訪。我聽到我徒弟王二禿子說,甜棗林裡,有幾個到鄉下來的販棗子販柿子的客人,形跡可疑,我就和我幾個徒弟,前後一訪,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軍隊和他們開了火,我躲在軍隊後面,替你真抓了兩把汗。後來我聽到軍隊裡人只嚷人跑了,想你已經脫了險。一早的時候,我裝著過路,看到地溝裡有好幾處人爬的痕跡,都向著西北,我一直尋到大路上,還看到有些槍托的印子,我這就明白了,他們上了這裡的大山。這山有所玄帝廟,好久沒有和尚,我想他們不到這裡來,還上哪裡去藏躲?所以我們爺兒倆,趁著他們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們的手。他們躲在這山上,作夢也不會想到有人算計他,就讓我便便易易的將你救出來了。不然我爺兒倆,可沒有槍,只帶了兩把刀,真不容易辦這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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