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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裂券飛蚨絕交還大笑 揮鞭當藥忍痛且長歌(2)


  由旁邊小樹叢裡,一個小亭上走下來,迎著她道:「怎麼去這半天,把我急壞了。我看見樊大爺,一路笑著,大概他得了四千塊錢,心裡也就滿足了。」

  鳳喜微笑,點著頭道:「他心裡滿足了。」

  沈大娘道:「呀!你眼睛還有些兒紅,哭著啦吧。傻孩子!」

  鳳喜道:「我哭什麼?我才犯不上哭呢。」

  說著,掏出一條潮濕的手絹,將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著行走,一路問道:「樊大爺接了那四千塊錢的支票,他說了些什麼啦?」

  鳳喜道:「他有什麼可說的,他把支票撕了。」

  沈大娘道:「什麼,把支票撕了?」

  於是就追著鳳喜, 問這件事的究竟。鳳喜把家樹的情形一說,沈大娘冷笑道:「生氣!活該他生氣。這倒好,一下說破了,斷了他的念頭,以後就不會和咱們來麻煩了。」

  鳳喜也不作聲,出了外壇雇了車子,同回母親家裡,仍然由後門進去,急急的換了衣服,坐上大門口的汽車,就向劉將軍家來。因為她出去得早,這時候回來,還只有八點鐘。回到房裡,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鳳喜怕老媽子看出破綻來,對屋子裡的老媽子道:「你們都出去,我起來得早了,還得睡睡呢。」

  大家聽她如此說,都走開了。鳳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滿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著家樹今日那種大笑,一定是傷心已極。雖然他的行為不對,然而他今日還癡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見他的心,的確是沒有變的。但是你不要錢,也不要緊,為什麼當面把支票扯碎來呢?這不是太讓我下不去嗎!糊裡糊塗的想著,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來,不覺已是十一點多鐘了。坐在床上一睜眼,就見秀姑在外面探頭望了一望,鳳喜對她招招手,讓她走了進來。秀姑輕輕的問道:「你見著他沒有?」

  鳳喜只說了一聲見著了,就聽到外面老媽子叫道:「將軍回來了。」

  秀姑趕快閃到一邊站住,那劉將軍一走進門,也不管屋子裡有人沒人,搶著上前,走到床邊,兩手按了鳳喜兩隻肩膀,輕輕拍了兩下,笑道:「好傢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還沒有起來。」

  說著,兩手捧了鳳喜的臉,將頭一低,鳳喜微微一笑,將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劉將軍放了手掉轉身來,向秀姑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笑道:「你昨天就來了嗎?」

  秀姑正著臉色,答應了一聲是。劉將軍回頭向鳳喜道:「這孩子模樣兒有個上中等,就是太板一點兒。」

  又和秀姑點著頭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來叫你。」

  秀姑巴不得一聲,剛要出去,劉將軍忽然向鳳喜的臉上注視著道:「你又哭了嗎?我走了,准是你想著姓樊的那個小王八蛋。」

  兩手扶了鳳喜的肩膀向前一推,鳳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鳳喜一點也不生氣,坐了起來,用手理著臉上的亂髮,向他笑道:「你幹嗎總是這樣多心?我憑什麼想他?我是起了一個早,回去看了看我媽。我媽昨晚晌幾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個不著急的嗎?」

  劉將軍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媽病了,怎麼不早對我說,我也好找個大夫給她瞧瞧去。小寶貝兒咧!你要什麼,我總給你什麼。」

  說著,一伸手,又將鳳喜的小臉泡兒撅了一下。秀姑一低頭,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著:這種地方,怎樣可以長住?但是鳳喜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自己轉達,卻又不敢斷定,總得等一個機會,和她暢談暢談,然後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樹兩方面,究竟是誰的錯誤。因此一想,便忍耐著住下了。

  劉將軍在屋子裡麻煩了一陣子,已到開午飯的時候,就和鳳喜一路出來吃午飯去了。一會子工夫,伺候吃飯的老媽子來說:「將軍不喜歡年紀大的,還是你去吧。」

  秀姑走到樓下堂屋裡,只見他二人,對面坐著。劉將軍手上拿了一個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著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飯。秀姑既在這裡,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過來。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著,卻將右手的筷子倒過來,在秀姑的臉上,輕輕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張總長家裡也鬧著玩嗎?」

  秀姑望了他一眼,卻不作聲,接過碗給他盛了飯,站到一邊,鳳喜笑道:「人家初來,又是個姑娘,別和人家鬧,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劉將軍道:「有什麼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別到人家家裡來。我瞧你這樣子,倒是有點兒吃醋。」

  鳳喜見他臉上並沒有笑容,卻不敢作聲。劉將軍回過頭來,向秀姑笑道:「別信你太太的話,我要鬧著玩,誰也攔阻不了我。你聽見說過沒有?北京有種老媽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

  秀姑正在一張茶几邊,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壺,手摸著茶壺,恨不得拿了起來,就向他頭上劈了過去。鳳喜眼睛望了她,又望了一望門外院子裡,看那院子裡,正有幾個武裝兵士,走來走去,秀姑只得默然無語,將手縮了回來。他二人吃完了飯,另一個老媽子打了手巾把過去。劉將軍卻向鳳喜笑道:「剛才我說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氣了。這裡又沒有外人,我說了一句,又要什麼緊呢?小寶貝兒!別生氣,我來給你擦一把臉。」

  說著,他也不管這兒有人無人,左手一抱,將鳳喜摟在懷裡,右手拿了洗臉手巾,向她滿臉一陣亂擦。鳳喜兩手將毛巾拉了下來,見劉將軍滿臉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邊一閃道:「謝謝!別這樣親熱,少罵我兩句就是了。」

  劉將軍笑道:「我是有口無心的,你還有什麼不知道,以後我不生你的氣就是了。」

  鳳喜也不說什麼,回身自上樓去了。秀姑不敢多在他面前停留,也跟著她走上樓去,便和大家在樓廊上搭的一張桌子上吃飯。吃到半中間,只見劉將軍穿著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細藤的馬鞭子,氣勢洶洶的走了上來。大家看了他這種情形,都是為之一怔。他也不管,腳步走著咚咚的響,掀開簾子,直到屋子裡去。在外面就聽到他大喝一聲道:「我今天打死你這賤東西!」

  只這一句話說完,就聽見鞭子刷的響了一聲,接上又是一聲哎喲,嚎陶大哭起來。頃刻之間,鞭子聲,哭聲,嚷聲,罵聲,東西撞打的聲,鬧成一片。秀姑和三個老媽子吃飯,先還怔怔的聽著,後來鳳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

  秀姑實在忍耐不住,放下碗來就跑進房去,其餘三個老媽子見著這種情形,也跟了進去。只見鳳喜蹲著身子,躲在桌子底下,頭髮蓬成一團,滿面都是淚痕,口裡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閃右避。劉將軍手上拿了鞭子向著桌子腿與人,只管亂打亂抽,秀姑搶了上前,兩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隻手,連叫道:「將軍!請你慢慢說,可別這樣。」

  劉將軍讓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將下來,人不住的喘著氣,望了桌子底下。那三個老媽子,見秀姑已是勸解下來了,便有人上前,接過了鞭子,又有人打了手巾把,給他擦臉;又有人斟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會打了,閃開一邊。只看屋裡的東西,七零八亂,滿地是衣襪瓷片碎玻璃。就是這一刻兒工夫,倒不料屋子裡鬧得如此的厲害。再看桌子底下的鳳喜,一隻腳穿了鞋,一隻腳是光穿了絲襪,身上一件藍綢旗衫,撕著垂下來好幾塊,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簡直不像人樣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你起來洗洗臉吧。」

  劉將軍聽到這一聲太太,將手上的茶杯,連著一滿杯茶,噹啷一聲,摔了在樓板上,突然站了起來喝著道:「什麼太太?她配嗎?她媽的臭窯姐兒!好不識抬舉,我這樣的待她,你會送一頂綠帽子給我戴。」

  說著,他又撿起了樓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搶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將軍!你怎麼啦?她有什麼不對,儘管慢慢的問她,動手就打,你把她打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紅皂白的,你瞧我吧。」

  說著,又向他更作了一個長時間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 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將一張椅子,移了一移。因道:「你坐下!等她起來,你有什麼話再和她說,反正她也飛不了。你瞧,你氣得這個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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