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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游堪樂小聚比秋星(4)


  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作個小東,請三位吃晚飯。」

  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

  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是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

  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

  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陶太太聽到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就會坐立不安起來的,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

  說時,望著家樹道:「先生走哇!」

  家樹心裡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致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嗎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著汽車去,我隨後到。」

  家樹道:「這是哪裡來的話。我並沒有作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

  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

  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

  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著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曬,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

  於是何麗娜和家樹順著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著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著金黃色,東邊避著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著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著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可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著,仿佛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

  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欣賞這裡的風景呢!」

  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

  家樹道:「不!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

  說著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著這海裡落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著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致。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著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

  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

  家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裡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著,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

  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著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

  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裡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這裡是僻靜好談心的了。」

  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她作東,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愈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裡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

  家樹道:「那為什麼?」

  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裡。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

  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

  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裡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

  家樹道:「本來這裡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

  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裡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

  家樹笑道:「胡扯胡扯!」

  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他們在這裡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

  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

  陶太太抬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

  家樹和何麗娜,都拿了玻璃杯子,正喝著汽水。何麗娜忍笑不住,頭一偏,將汽水噴了。陶太太兩隻長統絲襪都噴濕了,便將一隻胳膊橫在茶桌上,自己伏在臂膊上笑個不了。陶太太道:「這也沒有什麼可樂的事,為什麼笑成這個樣子?」

  何麗娜道:「你這樣拿我開玩笑,笑還不許我笑嗎?」

  說著,抬起頭來,只管用手絹去拂拭面孔。家樹對於伯和夫婦開玩笑,雖是司空見慣,但是笑話說得這樣著痕跡的,今天還是第一回,而且何麗娜也在當面。一個小姐,讓人這樣開玩笑,未免難堪;但是看看何麗娜,卻笑成那樣子,一點不覺難堪,於是這又感到新式的女子,態度又另是一種的了。伯和道:「我這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聽說這北海公園的主辦人,要在七月七日,開雙七大會,在這水中間,用電燈架起鵲橋來,水裡大放河燈,那天晚上,一定可以熱鬧一下子。你二位來不來呢?」

  家樹道:「太熱鬧的地方,我是不大愛到的。再說吧!」

  何麗娜一句話沒有說出,經他一說,就忍回去了。陶太太道:「你愛游清雅的地方,下一個禮拜日,我們一塊兒到北戴河洗海水澡去,好嗎?到那裡還用不著住旅館,我們認得陳總長,有一所別墅在那裡,便當得多了。」

  何麗娜道:「有這樣的好地方,我也去一個。」

  家樹道:「我不能玩了。我要看一點功課,預備考試了。若要考不上一個學校,我這次趕回北京來,就無意義了。」

  伯和道:「你放心,有你這樣的程度,學校準可以考取的。若是你趕回北京來,不過是如此,那才無意義呢。」

  伯和這樣說著,雖然沒有將他的心事完全猜對,然而他不免添了無限的感觸,望著天上的銀河,一言不發。他這種情形,何麗娜卻能猜個八九,坐在他對面椅子上,望了家樹,只嗑著白瓜子,也是不作聲。半晌,忽然歎了一口氣,她這一口氣歎著,大家倒詫異起來。陶太太首先就問她這為什麼?要知她怎樣的答覆,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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