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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竹戰只攻心全域善敗 錢魔能作祟徹夜無眠(4)


  雅琴聽說,連忙掉轉身來,執著尚師長的手,輕輕的道:「今天的戲也不大好,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尚師長道:「可有點對不……」

  劉將軍一疊連聲的說不要緊,不要緊,回頭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車送她回去的。鳳喜聽說,心裡很不願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說回去,也有點和人存心鬧彆扭似的,只是站了起來,躊躇著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她這躊躇期間,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廂,連叫了兩聲對不住,說改天再請,於是她和尚師長就走了。這裡鳳喜只和劉將軍兩人看戲,椅後的女僕,早是跟著雅琴一同回去。

  這時鳳喜雖然兩隻眼注射在臺上,然而臺上的戲,演的是些什麼情節?卻是一點也分不出來。本來坐著的包廂,臨頭就有一架風扇,吹得非常涼快的;偏是身上由心裡直熱出來,熱透脊樑,仿佛有汗跟著向外冒。肚子裡有一句要告辭回家的話,幾次要和劉將軍說,總覺突然怕人家見怪。本來劉將軍就處處體貼,和人家同坐一個包廂,多看一會兒戲,也很不算什麼,難道這一點面子都不能給人?因此坐在這裡,儘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話始終不能說出來,還是坐著。

  劉將軍給她斟了一杯茶,她笑著欠了一欠身子,劉將軍趁著這機會望了她的臉道:「沈小姐!今天的戲不大很好,這個禮拜六,這兒有好戲,我請沈小姐再來聽一回,肯賞光嗎?」

  鳳喜聽說,頓了一頓,微笑道:「多謝!怕是沒有工夫。」

  劉將軍笑道:「現在是放暑假的時候,不會沒有工夫。乾脆,不肯賞光就是了;既不肯賞光,那也不敢勉強。剛才沈小姐看著尚太太一串珠鏈,好像很喜歡似的,我家裡倒收著有一串,也許比尚太太的還好,我想送給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賞收?」

  鳳喜兩個小酒窩兒一動,笑道:「那怎樣敢當!那怎樣敢當!」

  劉將軍道:「只要肯收,我一定送來。府上在大喜胡同門牌多少號?」

  鳳喜道:「門牌五號。可是將軍送東西去,萬不敢當的。」

  說著又笑了。從這時起,兩人索性談起話來,把戲臺上的戲都忘了。說著話,不知不覺戲完了。劉將軍笑道:「沈小姐讓我送你回去吧。夜深了,雇車是不容易的。」

  鳳喜只說不客氣,卻也沒有拒絕。劉將軍和她一路出了戲院門,劉將軍的汽車是有護兵押著的,就停放在戲院門口。要上車之際,劉將軍不覺攙了鳳喜一把,跟著一同坐上車去。上車以後,劉將軍卻吩咐站在車邊的護兵,不必跟車,自走了回去。隨手又把車篷頂上嵌著的那盞乾電池電燈給擰滅了。

  汽車走得很快,十分鐘的時間,鳳喜已經到了家門口。劉將軍擰著了電燈,小汽車夫便跳下車來開了車門。鳳喜下了車,劉將軍連道:「再見再見!」

  鳳喜也沒有作聲,自去打門,門鈴只一響,沈大娘一疊連聲答應著出來開了門,一面問道:「就是前面那汽車送你回來的嗎?我是叫你去了早點回,還是等戲完了再回來嗎?一點多鐘了,這真把我等個夠。」

  鳳喜低了頭,悄然無語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見她如此,也就連忙跟進房來。見她臉上紅紅的,額前垂發,卻蓬鬆了一點。輕輕問道:「孩子!怎麼了?」

  鳳喜強笑道:「不怎麼樣呀!幹嗎問這句話?」

  沈大娘道:「也許受了熱吧!瞧你樣子挺不自在的。」

  鳳喜道:「可不是。」

  沈大娘覺著尚太太請聽戲,也不至於有什麼岔事,也就不問了。這裡鳳喜慢慢的換著衣履,卻在衣袋裡又掏出一卷鈔票來,點了一點,乃是十元一張的三十張。心想這錢要不要告訴母親呢?當他在汽車上,捉著我的手,把鈔票塞我手裡的時候,他倒說了這三百塊錢,拿去還尚太太的賭本吧,我不該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讓他小看了我。就說,沈小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歷史嗎?你和從前的尚太太幹一樣的事情哩,他能說出這話來,所以他就毫無忌憚了。想到這裡,呆呆的坐在小鐵床上,左手捏著那一卷鈔票,右手卻伸了食指中指兩個指頭,去撫摩自己的嘴唇。

  想到這裡,起身掩了房門又坐下,心想他說明天還要送一串珠圈給我,若是照雅琴的話,要值一千多塊錢,一個新見面的人,送我這重的禮,那算什麼意思呢?據他再三的說,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麼,他對於我……想到這裡,不由得沉沉地想,一手扶了臉,正偏過頭,只見壁上掛著的家樹半身像,微笑的向著自己。也不知什麼緣故,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看了。於是連忙將枕頭挪開,把那一卷鈔票,塞在被褥底下。就只這一掀,卻看見那裡有家樹寄來的幾封信,將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將信紙抽出來看了一看。信上所說的,如「自別後,看見十六七歲的女郎就會想到你;」

  「我們的事情,慢慢的對母親說,大概可望成功。我向來不騙母親,為了你撒謊不少,我說你是個窮學生呢,母親倒很贊成這種人,以後回北京,我們就可以公開的一路走了。」

  「母親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飛回北京來,因為我們的前途,將來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趕回來過過這光明的愛情日子。」

  「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建築在金錢上,我也決不敢把這幾個臭錢來侮辱你,但是我願幫助你能夠自立,不至於像以前去受金錢的壓迫。」

  這些話,在別人看了,或者覺得很平常;鳳喜看了,便覺得句句話都打入自己的心坎裡。看完信之後,不覺得又抬頭看了一看家樹的像,覺得他在鎮靜之中,還含著一種安慰人的微笑。他說決不敢拿金錢來侮辱我,但是願幫助我自立,不受金錢的壓迫,這是事實。要不然,他何必費那些事送我進職業學校呢?在先農壇唱大鼓書的時候,他走來就給一塊錢,那天他決沒有想到和我認識的,不過是幫我罷了。不是我們找他,今天當然還是在鐘樓底下賣唱。現在用他的錢,培植自己成了一個小姐,馬上就要背著他做對不住他的事,那麼,良心上說得過去嗎?

  這劉將軍那一大把年紀,又是一個粗魯的樣子,哪有姓樊的那樣溫存?姓劉的雖然能花錢,我不用他的錢,也沒有關係;姓樊的錢,雖然花得不像他那樣慷慨,然而當日要沒有他的錢,就成了叫化子了。想著又看看家樹的像,心裡更覺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後,不和雅琴來往也就是了。

  於是脫了衣服,滅了電燈,且自睡覺。一貼著枕頭,便想到枕頭下的那一筆款子,更又想到劉將軍許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尚師長家裡那種繁華。設若自己做了一個將軍的太太,那種舒服,恐怕還在雅琴之上。劉將軍有些行動,雖然過粗一點,那正是為了愛我,哪個男子又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開口,要個一萬八千,決計不成問題,他是照辦的。我今年十七歲,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閃,我能夠弄他多少錢,我一輩子都是財神了。

  想到這裡,洋樓,汽車,珠寶,如花似錦的陳設,成群結隊的用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過去。這些東西,並不是幻影,只要對劉將軍說一聲,我願嫁你,一齊都來了。生在世上,這些適意的事情,多少人希望不到,為什麼自己隨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雖然是用了姓樊的這些錢,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論,未嘗對他不住。退一步說的話,就算白用了他幾個錢,我發了財,本息一併歸算,也就對得住他了。

  這樣掉背一想,覺得情理兩合,於是汽車,洋房,珠寶,又一樣一樣的在眼前現了出來。鳳喜只覺富貴逼人來,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貴夫人,就正忙著料理這些珠寶財產,卻忘了在床上睡覺。正是這樣神魂顛倒的時候,忽有一種聲音,破空而來,將她的迷夢驚醒,好像家樹就在面前微笑似的。要知道這是一種什麼聲音,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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