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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2)


  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願望著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為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著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麼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

  說著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麼配不配?」

  鳳喜瞟了一眼,又低著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裡面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

  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麼相干,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裡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

  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裡,真把你當著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份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著你,哪裡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著你呀。人心都是肉作的,我現在免得抛頭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著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

  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隻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著她的頭髮,說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

  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

  鳳喜望著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作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

  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裡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

  因見鳳喜仰著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鳳喜笑著,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制的門簾子,高高卷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

  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為四個字叫得累贅,減稱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吃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

  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裡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點錢去抽大煙。沈大娘說是昨天給的一塊錢,今天不能再給,因此他又跑回來,打算和侄女來商量。一走到外邊屋子裡,見裡面房子的門簾,業已放下,就不便進去,先隔著門簾子咳嗽了兩聲。鳳喜道:「叔叔回來了嗎?那邊屋子拾掇得怎麼樣了?樊先生在這裡呢。」

  沈三玄隔著門簾叫了一聲樊先生!就不進來了;鳳喜打起門簾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飯又斷了糧了,你接濟接濟我吧。」

  家樹便道:「這大煙,我看你戒了吧。這年頭兒,吃飯都發生問題,哪裡還經得住再添上一樣大煙。」

  沈三玄點著頭,低低的道:「你說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

  家樹笑道:「抽煙的人,都是這樣,你一提起戒煙,他就說早要戒的。但是說上一千回一萬回,背轉身去,還照樣抽。」

  沈三玄見家樹有不歡喜的樣子,鳳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壓著右腿,兩手交叉著,將膝蓋抱住,兩個小腮幫子,繃得鼓也似的緊。沈三玄一看這種神情,是不容開口討錢的了。只得搭訕著和同院子的人講話,就走開了。

  家樹望著鳳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討厭!不先不後,他恰好是這個時候回來。」

  鳳喜也笑道:「別瞎說,他聽到了,還不知道咱們幹了什麼呢!」

  家樹道:「我看他那樣子,大概是要錢。你就……」

  鳳喜道:「別理他,我娘兒倆有什麼對他不住的。憑他那個能耐,還鬧上煙酒兩癮,早就過不下去了。現在他說我認識你,全是他的功勞,跟著就長脾氣。這一程子,每天一塊錢還嫌不夠,以後日子長遠著咧,你想哪能還由著他的性兒?」

  家樹笑道:「以前我以為你不過聰明而已,如今看起來,你是很識大體,將來居家過日子,一定不錯。」

  鳳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說著說著,又不正經起來了。」

  家樹笑著把臉一偏,還沒有答話,鳳喜喲了一聲,在身上掏出手絹,走上前一步,按著家樹的胳膊道:「你低一低頭。」

  家樹正要把頭低著,鳳喜的母親沈大娘,一腳踏了進來。鳳喜向後一縮,家樹也有點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邊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們家來,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明天搬著家,恐怕還是亂七八糟的,到後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後天一早去,准樂意。」

  家樹聽說,笑了一笑。然而心裡總不大自然,仍是無法可說。坐了一會兒,因道:「你們應該收拾東西了,我不在這裡打攪你們了。」

  說畢,他拿了帽子戴在頭上,起身就要走。鳳喜一見他要走,非常著急,連連將手向他招了幾招道:「別忙啊!擦一把臉再走。你瞧你瞧,哎喲!你瞧。」

  家樹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臉作什麼。」

  說了這句,他已走出了外邊屋子。鳳喜將手連推了她母親幾下。笑道:「媽!你說一聲,讓他擦一把臉再走。」

  沈大娘也笑道:「你這丫頭,什麼事拿樊先生開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請便吧,別理她。」

  家樹以為鳳喜今天太快樂了,果然也不理會她的話,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家樹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婦坐在兩邊,陶太太正吃著飯,忽然噗嗤一笑,偏轉頭噴了滿地毯的飯粒。伯和道:「你想到什麼事情,突然好笑起來?」

  陶太太笑道:「你到我這邊來,我告訴你。」

  伯和道:「你就這樣告訴我,還不行嗎?為什麼還要我走過來才告訴我。」

  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騙你,回頭讓你隨便怎樣罰我都成。」

  伯和聽他太太如此說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將過來。陶太太嘴對家樹臉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麼?」

  伯和一看,原來家樹左腮上,有六塊紅印,每兩塊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對印在一處,六塊紅印,恰是三對。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來如此。」

  家樹見他夫婦注意臉上,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摸,並沒有什麼,因笑道:「你們不要打什麼啞謎,我臉上有什麼,老實對我說了吧。」

  陶太太笑道:「我們老實對你說嗎?還是你老實對我們說了吧;再說要對你老實講,我倒反覺得怪不好意思了。」

  於是走到屋子裡去,連忙拿出一面鏡子來,交給家樹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臉上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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