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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顛倒神思書中藏倩影 纏綿情話林外步朝曦(3)


  望了一望,正要走開,只見紅牆的下邊,有那沈大娘轉了出來。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下面,遙遙的就向樊家樹招了兩招,口裡就說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這兒。」

  同時鳳喜也在她身後轉將出來,手裡提了一根白棉線,下面拴著一個大螞蚱,笑嘻嘻向著這邊點了一個頭。家樹還不曾轉回去,那賣茶的夥計,早迎上前來,笑道:「這兒清淨,就在這裡喝一碗吧。」

  家樹看一看這地方,也不過坐了三四張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沒有人能出大鼓書錢了。於是就含著笑,隨隨便便的在一張桌邊坐了。鳳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橫條桌子邊。她只不過偶然向著這邊一望而已,家樹明白,這是她們唱書的規矩,賣唱的時候,是不來招呼客人的。

  過了一會兒,只見鳳喜的叔叔,口裡銜著一支煙捲,一步一點頭的樣子,慢慢走了過來。他身後又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黃黃的臉兒,梳著左右分垂的兩條黑辮,她一跑一跳,兩個小辮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裡,鳳喜的叔叔,和家樹遙遙的點了兩個頭,然後就坐到橫桌正面,抱起三弦試了一試。先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打著鼓唱了一段,自己拿個小柳條盤子,挨著茶座討錢。共總不過上十個人,也不過扔了上十個銅子。

  家樹卻丟了一張銅子票,女孩子收回錢去了。鳳喜站起來,牽了一牽她的藍竹布的長衫,又把手將頭髮的兩鬢和腦頂上,各撫摩了一會子,然後才到桌子邊,拿起鼓板,敲拍起來。當她唱的時候,來往過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來討錢,零零落落的就走開了。鳳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對著那些走開人的後背,望著微歎了一口氣,卻親自拿了那個柳條盤子向各桌上化錢。他到了家樹桌上,倒格外的客氣,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長了脖子,笑了一笑。

  家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只是覺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塊錢出來,放在柳條盤子裡。鳳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彎道:「多謝!多謝!」

  家樹因此地到東城太遠,不敢多耽擱,又坐了一會,付了茶帳,就回去了。

  自這天起家樹每日必來一次,聽了鳳喜唱完,給一塊錢就走。一連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內壇門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見面,先笑了,迎上前來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嗎?明天還得請你來。」

  家樹道:「有工夫就來。」

  沈大娘笑道:「別那樣說,別那樣說,你總得來一趟,我們姑娘,全指望著您捧,您要不來,我們就沒意思了。」

  說時,她將那大蒲扇撐住了下巴頦,想了一想,就低聲道:「明天不要你聽大鼓,你早一點上這兒來。」

  家樹道:「另外有什麼事嗎?」

  沈大娘道:「這個地方,一早來就最好。你不是愛聽鳳喜說話嗎?明天我讓她陪你談談。」

  家樹紅了臉道:「你一定要我來,我下午來就是了。」

  沈大娘回頭一望,見身後並沒有什麼人,卻將蒲扇輕輕兒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早上來吸新鮮空氣多好,我叫鳳喜六點鐘就在茶座上等你。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來陪。」

  家樹要說什麼,剛要出口,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對沈大娘一笑。沈大娘還是將扇葉子輕輕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別忘了,早來,明天會。……不,明天我會你不著,過天會吧。」

  說罷,就一笑走了。家樹心想,她叫鳳喜明天一早陪我談話,未見得出於什麼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別聯絡,多要我兩個錢而已。不過雖是這樣,我還得來;我要不來,讓鳳喜一個人在這兒等,叫她等到什麼時候哩!當日回去,就對伯和夫婦撒了一個謊,說是明天要到清華大學去找一個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婦知道他有些舊同學在清華,對於這話,倒也相信。

  次日家樹起了一個早,果然五點鐘後就到了先農壇內守了。那個時候,太陽在東方起來不多高,淡黃的顏色,斜照在柏林東方的樹葉一邊,在林深處的柏樹,太陽照不著,翠蒼蒼的,卻吐出一股清芬的柏葉香。進內壇門,柏林下那一條平坦的大路,兩面栽著的草花,帶著露水珠子,開得格外的鮮豔。人在翠蔭下走,早上的涼風,帶了那清芬之氣,向人身上撲將來,精神為之一爽。最是短籬上的牽牛花,在綠油油的葉叢子裡,冒出一朵深藍淺紫的大花,這種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輕易得見。綠葉裡面的絡緯蟲,似乎還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還發出夜鳴的一兩聲餘響。

  這樣的長道,不見什麼遊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個吊水轆轤。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轆轤轉了直響,似乎有人在那裡汲水。在這樣的寂靜境界裡,不見有什麼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幾個長尾巴喜鵲在路上帶走帶跳的找零食吃,見人來到,哄的一聲,飛上柏樹去了。家樹轉了一個圈圈,不見有什麼人,自己覺的來得太早,就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陣陣的涼風,吹到人身上,將衣服和頭髮掀動,自然令人感到一種舒服。因此一手扶著椅背,慢慢的就睡著了。

  家樹正睡得香,覺有樣東西,拂了臉上怪癢癢的,用手撥弄幾次,也不曾撥去。睜眼看時,鳳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條花布手絹,手絹一隻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飄蕩呢。

  家樹站了起來笑道:「你怎麼這樣頑皮。」

  看她身上,今天換了一件藍竹布褂,束著黑布短裙,下面露出兩條白襪子的圓腿來,頭上也改挽了雙圓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長毫毛。這是未開臉的女子的一種表示。然而在這種素女的裝束上,最能給予人們一種處女的美感。

  家樹笑道:「今天怎樣換了女學生的裝束了?」

  鳳喜笑道:「我就愛當學生。樊先生!你瞧我這樣子,冒充得過去嗎?」

  家樹笑道:「不但可以冒充,簡直就是嗎。」

  她說著話,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樹道:「你母親叫我一早到這裡來會你,是什麼意思?」

  鳳喜笑道:「因為您下午來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約你談談。」

  家樹笑道:「你叫我來談,我們談什麼呢?」

  鳳喜笑道:「談談就談談吧,哪裡還一定要談什麼呢。」

  家樹側著身子,靠住椅子背,對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脅下紐絆上,取下手絹,右手拿著,只管向左手一個食指一道一道纏繞著,頭微低著,卻沒有向家樹望來。家樹也不作聲,看她何時為止。她忽然掉轉身來,笑道:「幹嗎老望著我?」

  家樹道:「你不是找我談話嗎?我等著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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