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五二


  他不曾說完,又笑了。心裡想著:我若要求他們幫忙,少不得和他們說些實話,不然,他們總覺沒有誠意,是不肯要我做同志的。於是將父親來北京的一段事隱去,卻把自己為了米錦華,丟下白行素,以及最近和米錦華有點誤會,又要翻臉的話,說了一遍。邱九思道:「怎麼樣?我說你總有失敗的時候不是?你要是受了胡同裡姑娘的氣,要報復的辦法,我們是有的,若是辦戀愛辦得失了腳,我可想不出什麼主意來。」

  惜時笑道:「女人的品格雖不同,對付女人的手段,那總會是一樣,你何不貢獻一兩樣,讓我作為參考的資料,也是好的。」

  邱九思道:「沒有這便宜的事,你得和我們議好了條件,我們才能夠和你出主意。」

  惜時笑道:「充其量,不過是要我介紹她和你們見面罷了,有什麼不可以呢?」

  邱九思也取了一根煙捲,點著,慢慢抽上,先微偏著頭想了一遍,然後笑著把主意告訴了他。他點著頭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這種辦法,也正對這位女士的脾胃。」

  邱九思笑道:「這回成功了,可別忘了許下的願。你若是忘了這話,我可要使手段對付你。」

  惜時只是默然地笑著承受。他們卻是不記惜時的錯誤,就留著他在公寓裡吃飯。

  這些人在一處,不是談嫖,便是談賭,再不然,便是談聽戲,看電影。惜時雖都不在行,聞所未聞,聽著倒也是痛快得很;所以在這個時間中,一切的苦惱,都已忘了。談了一陣子,惜時告辭回家。這天有點不好意思見院鄰,就悶坐樓上,不曾下來。晚上在電燈下,寫了一封長信給米錦華,除了加倍小心之外,中間有一段最要緊的是:

  現在到北京來的,是我的生父,我的父親,是在江蘇做道尹的!因為,我自幼便承繼給我大伯父的,所有平常的用費和學費,都是我的繼父擔任,我生父不過偶然點綴一二罷了。繼父的家產,至少說有三十萬,生父縱然和我翻了臉,那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那三十萬家產,還不夠我花的嗎?

  這一段文字,寫在長信裡面,是表示父子翻臉也不在乎的樣子。寫到這一段的字,字體卻大出一倍,看信的人,縱然是不注意,也會注意起來。惜時自己看了一遍,也覺與其用和婉的手腕去打動錦華,萬不如說自己有錢打動她,更為有力。寫過之後,又塗改了一番,將信寫畢,已是兩點多鐘,這一封信總算是寫的時候不少,當然也很費了一番力量的,將信封好,人已是十二分疲倦,就睡覺了。

  到了次日清晨,在樓上看到一線日光,趕緊就跳起床來,那老聽差正在樓廊子上掃灰,便打開房門,一招手將他叫進房來。因道:「你把我老太爺送到什麼地方去了?」

  老聽差道:「送到會館裡去了。」

  惜時道:「他說了些什麼呢?」

  老聽差微笑道:「他倒很自在,並沒有說什麼。」

  惜時道:「哦!他沒有說什麼,我這裡有一封信……」說著,就伸手到桌上去拿信。老聽差的眼光,跟著他的手看了去,見那信上寫著「米錦華女士收啟」幾個字樣,心裡就默念著:事到如今,你還是親著那個米女士,真是好心眼!看這樣的好心,寫一封信,給你父親賠罪不好嗎?

  惜時見他看了那封信,有點兒出神,倒有點不好意思。便道:「這封信我是不能不回復人家的,你給我送到對過去罷!」說著,將信封搭訕著看了看,然後遞到老聽差手上去,那聽差接著信,在手上顛一顛,因道:「就送去嗎?」

  惜時在衣袋裡摸出兩張毛票來,向老聽差手裡一塞,笑道:「好久我沒有給你零錢花了,這個你拿去買點酒喝。」

  老聽差一看那毛票,乃是四毛,打算不要,不啻犧牲今天一天的酒錢。只得接下道:「我和你送去罷!」

  惜時道:「不,請你在對過等一等,我還要等她的回信呢。」

  老聽差想說一句什麼話,一看手上捏著四毛錢,只得將話忍回去了。惜時道:「時候不早了,你就去吧!待一會,她又上課去了。」

  老聽差聽說,本想笑一聲,轉念一想,笑不得!才拿著那封信走了。

  去了也不過十五分鐘,搖著頭回來了,惜時由屋子裡搶著迎上前。連忙問道:「有回信嗎?有回信嗎?」

  老聽差道:「回信,回了一頓罵來了!那邊門房對我說,米小姐接著信,看也沒有看,三把兩把,就扯碎了,罵的可不像話。門房對我說,叫我不要再送信去了。」

  惜時默然了一會,點點頭道:「好吧!你去吧!」

  老聽差走了,惜時在樓廊上就踱起緩步來,低著頭一想,這件事,真令人為難!照著邱九思他們的計劃,第一步就算失敗,她不看信上所寫的話,我無論怎樣說得天花亂墜,也是枉然,第一步既辦不通了,第二步更是不必說。這樣下去,真是要做到絕交的地步了。想來想去,沉迷不醒。忽然當當幾聲,空氣裡把上課的鐘聲,遠遠傳送到來,心下忽然省悟,有了!她縱然不見我的面,不看我的信,課縱然是要上的,我就在上課的時候,進行第二步,或者補行第一步,只要她稍微一動心,我就不愁沒法進行的。

  主意想定,在書架子上亂紙堆中,翻出了兩本書,一遝講義,糊裡糊塗一包,就匆匆地向學堂裡來。到了學堂裡,上的課,全不在書本子上,書算是白帶,因為他不但忘了功課表上列的功課,連今天是星期幾也都忘了。所以他雖帶的書多,依然不對。好在他的目的,並不是來上課,縱然書帶的不對,卻也沒有關係。上午上了一堂半課,到了最後的半堂,因為沒有見米錦華來,便自走了。下午只一堂課,本可不來,不來又怕米錦華來了,因之還是來,結果白上了一天課,並沒有碰到米錦華。

  接連上了三天課,到了第三天下午,終於是有了結果,她果然來了。這時,大家已經上了課,先生正在講臺上講書,惜時雖然見著她,卻不便怎樣去招呼,她的態度倒是和平常一樣,但是並不注意到別人臉上來,很自然地在自家位子上坐下了。惜時心想:看這樣子,覺得氣已消下去了。下了課之後,不難和她談上幾句。趁著大家在聽課的時候,無人來驚擾他,他就在那裡出神,默念著要用一番什麼話,先去和她賠罪;想了許久,已經有了主意。回頭一看壁上掛的鐘,下堂只剩五分鐘了,於是屁股離了坐椅,身子歪著,做個要走之勢。及至先生頭一偏,和別人去說話,趕忙低了身子,就向課堂外面一射,走到來人必定經過的要道上來,這裡有個圓洞門,惜時閑閑的,靠著牆,整理他的講義,眼睛卻不住地向後面看去。

  不多一會,同學一擁下了堂,米錦華也和一個女同學並肩說著走了過來。惜時先含著笑容,遠遠地向她看去,不料她卻絲毫不知,只是偏過頭去,和那同學說話,及至錦華走到身邊,惜時一想:再要不向前,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又不知什麼時候才有?一定是不能含糊的了。於是趕快一轉身,向前一碰,將脅下夾的講義,撒了滿地。那個女同學想著,或者是她們的過錯,手拉著錦華向後一縮。錦華繃著臉,並不理會。那女同學倒過意不去,說了一句:「對不住!」

  惜時笑道:「不要緊!不要緊!」說時,自己橫塞了路頭,彎腰將講義撿起,然後抬頭向錦華道:「還沒有吃飯吧?一路吃飯去好不好?」

  錦華繃著臉道:「不好!以後我們斷絕朋友的關係,你不必理我,見了面,只當不認識我就完了。」

  惜時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望了她,一時可不知怎樣回復她的話,還是那女同學笑道:「你二位不是極好的朋友嗎?怎麼惱了!」

  錦華道:「朋友?騙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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