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四九


  得意之下,不免向汽車窗外左顧右盼一陣,車子開到了自己家門口,惜時先走下車來,隨後米高兩位女士,也笑嘻嘻地下來,高女士一看大門外並沒有自己家裡人,倒深自慶倖,省得家裡人一番盤問。錦華也緊跟著她後面走,所以三個人很自在地走進大門去。

  不料他們向地面上看,卻沒有向高處看,殊不料那位黃老先生,聽到外面有汽車喇叭聲,心想這個大門裡面,也有闊人,竟有坐了汽車來的。他方如此想著,等到低頭向下一看,原來是自己兒子帶了兩個漂亮的女子一同進來,真是出乎意料以外。走到樓下,有個女子和惜時點了點頭,向後面一進去了,另外一個女子,卻扶了惜時一隻手,一路同上樓來。

  黃守義一見,心中好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怎麼和這個輕薄女子一路走,而且自己的兒子當了父親的面,讓人夾著走,並不閃開,也不成體統,這少不得要正顏厲色做點暗示給他才好。這樣想著,立刻板著臉,瞪了眼睛向惜時望去,不料惜時一直走上樓來,眼角中就像不曾看到這樣一個人,大搖大擺,和錦華一路走進房去。黃守義見兒子那樣輕薄相,已是氣得要命,偏是兒子目無長上,自走他的,不打招呼,更是難堪,便在廊樓上連連歎氣兩聲。惜時聽得他父親歎氣聲,索性將卷起的門簾子放下,在屋子裡嘻嘻哈哈,和錦華作樂起來。

  黃守義不料兒子到了北京以後竟變成這樣一個人物,原是想把兒子升人大學,得些相當的學問,這樣看來,不如留在家中看守田園還好得多!我一來,就看他的行為不對,怎麼會留了一個女學生在屋子裡,原來他什麼也不顧忌,會和女生們同坐汽車,同進同出,胡亂起來。我想呢,在京做一個學生念書,何以會要用許多錢,除了他上北京的時候,帶了六七百洋錢而外,自己也匯了六百塊錢來,不過三兩個月,他就會用到一千多元,未免太多了。他說把我的錢拿了去,存在銀行裡,這樣看起來,也未見是真,回頭我是要盤問盤問他,這錢存在哪家銀行裡?我要他把銀行裡證據拿出來,讓我看看。心裡如此想著,兩手背在身後,只管在廊樓上踱來踱去。但是他在這,裡只管著急,那屋子裡的人,卻絲毫不覺察,嘻嘻哈哈,越說越有趣味。

  黃守義怒火中燒,本想踢開了門,搶了進去,將這一對男女,痛打一頓。不過心中一想,自己是個鄉下人,兒子又是個體面的書生,若一鬧出來,要抓破兒子的面子,同時,在這屋子裡住的院鄰,他們也要說我這鄉下老頭兒不懂規矩,有些胡鬧!因之屢次要進房去,屢次都按捺住了。

  過了許久,仿佛聽到那女子說了一句:「我們到哪裡去吃飯呢?」

  惜時道:「汽車還沒有打發走!我們一塊兒坐了車子出城去找一家館子罷!」說著,只聽到屋子裡喁喁地又說了一遍,然後二人滿臉笑容,一同走出房來,同下樓去了。黃守義站在樓廊上只管呆望著,及至他們到了樓梯半中間,自己看到,萬萬忍耐不住了,便猛然開口問了一聲道:「惜時,剛回來,又到哪裡去?」

  惜時卻絲毫沒有聽到,索性伸了一隻手,扶著錦華的一隻手臂,笑嘻嘻地出門去了。

  黃守義站在廊樓上一頓腳道:「好雜種!花錢讓你念書,念出這樣一個無法無天的人來了!我暫時留他一點面子,不和他爭吵,待他下午回得家來,我要仔仔細細和他算清這一筆賬。」

  他一人生了一陣子氣,也並沒有什麼人來勸解。心想兒子是靠不住的了,再莫想他陪我出去遊玩,我有錢,自己一個人找開心去。如此想著,打開箱子,把所剩餘的一些錢,拆開一條布被,都塞進棉絮裡去,然後將被條捆成鋪蓋卷,用繩索捆綁了,箱子也照常的鎖了,然後揣了一些零錢在身上,自己一人出去連吃帶逛,混了一天。及至興盡回家,惜時依然不曾回家。

  到了晚上,黃守義也曾候到十二點鐘,還是聲息寂然。過慣了農村生活的人,始終是要早睡早起的,到了這時,他無論如何支持不住,已是睡了覺。

  到了次日起來,自己也帶著一個老馬錶,在身上掏出來看看,已經十點鐘了。心想必是昨天遊歷困倦,又加上睡得過晚,所以今天起來得很遲,但不知惜時昨晚十二點鐘未歸,現在回來沒有?這樣地想著,便到兒子的門外去看一看,這扇門,並不是外鎖的,乃是由裡向外關的,大概是回家了,悄悄走向前,用一隻眼睛,由窗子縫裡向內張望;床上已是放下了帳子,看不甚清楚。只是帳子下面,卻放了兩雙鞋,一雙是男子的黑皮鞋,一雙卻是白緞子繡花的坤鞋。這一雙坤鞋,是由哪裡來的?當學生的人,七八點鐘,就該上學了,現在日上三竿,他還是未曾起床,這讀個什麼書?本當撞了門進去,一想,我究竟還是初次撞見,何必抓破他的面子,等他醒過來,我可以把他叫到一邊,緩緩地來勸解他,設若不受勸的話,我再嚴重地告誡他,也還不遲。如此想著,只得又忍下了一口氣。

  惜時住在這裡,曾和房東約好,所用的冷熱茶水,都是他們的,另外每月津貼他們三塊錢,送上送下,也歸房東家裡一個老聽差,每月貼他一塊錢。這個老聽差,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紀,為人極是誠實,只有兩種嗜好,一種喝兩杯素酒,一種是喜歡找人談話。其實這也難怪,他是孤單無靠的老人,除了這兩件事,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破他的岑寂,所以如有了和人說話的機會,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黃守義來了之後,他和他送茶水來的時候,總要談些閒話。

  黃守義因著地方情形不熟,也就把他當著顧問,問這樣,問那樣,這天老聽差聽到黃守義的咳嗽聲,便提了一壺開水,一壺涼水,緩緩地走上樓來。他見黃守義在惜時臥室窗子外,將身子一閃,輕輕地溜了開去,自然也不敢說什麼,放輕了腳步走著,將水提到黃守義屋子裡來。跟著黃守義也進來了,他板著臉,眼睛珠上,冒著許多血絲,這分明是氣極了,卻不敢跟著說什麼。自去安排茶水。

  黃守義無緣無故地卻歎了一口氣!老聽差笑道:「這種事,現在很不算什麼呀!肯規規矩矩睡在家裡的,這已經是第一等的好人,差不多的姑娘小姐,直可以在公園裡鬧得整夜不歸呢!」

  黃守義道:「你知道這個女孩子是什麼人嗎?」

  老聽差道:「這是小黃先生的女同學,他們兩個人,交情最是不錯。這一程子,無日無夜,不在一處,老先生!自由的年頭兒,上了歲數的人,那也就裝點模糊,不必問他,生氣是生不了許多。」

  他說著話,和黃守義泡上了一壺茶,然後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笑道:「老先生喝茶!這位小姐,長得不壞,學堂裡推做花王呢!你若是有了這樣一個少奶奶,也是福氣!」

  黃守義道:「我黃家九百輩子沒有兒媳婦,也不要這種的人!她既知道我是個長輩,其一,見了我應該打個招呼,其二,就是要自由,多少也要避點嫌疑,怎麼就是這樣當了人家老子的面,和人家兒子胡鬧。」

  老聽差將兩把壺放在樓板上,彎著腰用手抓著大腿,現著躊躇的樣子來,便望了他笑道:「你老人家大概還不明白!她以為你是由鄉下來的老同鄉罷了!哪裡知道是老黃先生呢?」

  黃守義道:「那除非是她假裝癡呆,天天和我兒子在一處,這一點事都不知道,還念個什麼書?當個什麼大學生?」

  老聽差說道:「倒不是她不知道,實在是黃先生沒有告訴她,只說你是一個老同鄉,和老太爺帶錢的,並不是什麼親戚。那個米小姐她以為你老人家,不過是傳書帶信的人,自然毫不在意。」

  黃守義道:「什麼?我兒子沒有告訴她,我是他老子嗎?」

  老聽差微微一笑道:「不但沒有告訴米小姐,就是對我們也不肯說實話的,因為我們看出來了,他知道也隱瞞不住,就叮囑我說:『老先生是鄉下人,說明了有許多不便,若是有人問起來,只說是老同鄉就是了。」

  黃守義聽了這話,不由得他的臉色,一陣比一陣泛紅,心裡也就怦怦亂跳,跳到最後,連嘴唇皮子都抖顫起來。鼻子裡透氣,也呼呼作響。老聽差看到黃守義氣成那個樣子,心裡料到他必然要發作出來,深悔不該向他說明這事,兩手提了兩把壺,扛著肩膀,縮著頭,就靜悄悄地走了。

  黃守義在沒有聽到老聽差的話以前,只覺是米錦華大意,還想不到其他,現在老聽差一說明白,果然不錯!你看兒子陪著女朋友一處,對老子正眼也不看上一下,顯然是當著一個無關係的人看待。他之所以如此,也正是要在女朋友面前表示出來,我這鄉下人,他是不必理會的。這樣一來,更可以證明我不是他的父親了。其實你認我為父親,有什麼玷辱你,不過我穿的衣服樸素一點罷了。現在你還像流水一樣用我的錢,就這樣不認老子,若是你將來畢了業,有了職業,還肯認我嗎?若是這個樣子,我一輩子沒有兒子,也不要了。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越想越氣。想到最後,只覺渾身都抖顫起來,胸中的怒火,也是只管一陣一陣向外發洩。最後他自己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了,抓了手上的茶杯子,就向樓板上一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