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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惜時紅了臉道:「我倒不是那個意思,上了年紀的人,在路上奔波,也受不了勞碌。」

  仲掌櫃笑道:「現在當學生的人,有這樣一番孝心,難得難得!」

  惜時對於這事,也不願多說,敷衍了兩句,就告辭走了。到了家裡,心中一想:父親來了的話,果然讓他到會館去住嗎?不過他要來的話,也許帶些錢來的,若是住在會館裡,讓人把他的款子騙去了,也是自己的損失。如此想著,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幾天,錦華是天天來的,本想把這話告訴她,又怕她不高興,始終是把這話忍住了。黃守義這個電報,是由省城打來的,不消幾天,就到北京。像培本大學這樣的地點,自然很容易找的。在車站雇了一輛馬車,連人和行李,一直就坐到惜時住的地方來。恰好這個時候,錦華在惜時樓上情話。依著惜時,要去逛公園,依著錦華,要去看電影。二人商量了許久,未能決定。惜時坐在軟椅上,拉著錦華一隻手,只管向懷裡拖,忽然聽到樓下房東道:「貴姓也是黃嗎?」

  惜時連忙叫錦華坐在屋裡,自己迎下樓來。一走到樓梯半中間,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穿著一件灰布袍子,外套黑布馬褂,那灰布固然成了黑色,黑布又帶黃色,他頭上拿了一頂瓜皮小帽,露出那滿頭蒼白的頭髮,配著那顴骨高撐的瘦臉,憔悴不堪。就是嘴上那一把蒼白鬍子,也顯出來很是乾燥,他正在院子裡和房東說話,一眼看到惜時站在樓梯上,穿了很稱身的西裝,頭髮梳得溜光,雖然臉上清瘦一點,然而精神血色很好,已沒有一點病容了。因招著手說道:「孩子!你好了,我一路上都掛念著你呀!」

  惜時懶懶地一步一步走下梯子,走到黃守義面前,慢吞吞地道:「我的病已經好了,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北京這地方,比南方冷得早,這大年紀,一個人跑來做什麼?」

  黃守義聽兒子的話,心裡說不出地有一種什麼樣子的愉快,覺得兒子很有孝心,埋怨自已千里迢迢不該來,因笑嘻嘻地道:「我也想到北京來看看這些名勝,打算住些時候,呢!」說話時,馬車夫已經把東西向院子裡搬將進來。惜時看這樣子,不歡迎也是不行,好在樓上自己租的是整個樓面,就引著車夫,把東西搬到樓上靠牆一間小屋子裡去,這裡離著惜時的屋子,還隔著兩間房,說話也不容易聽見,總算比擠在一處住好一點。東西擺好了,因為馬車夫索錢太多,又少不得爭吵幾句,錦華在屋子裡聽,掀開門簾子,見惜時引了一個寒酸的鄉下老頭子到那邊屋子裡去,心中倒奇怪,難道也是仲掌櫃一流,何以搬到這裡來住呢?黃守義看見花蝴蝶子似的姑娘,站在房門口微笑,心裡也奇怪,我兒子和這種時髦的女子,住在一處嗎?到了屋子裡,便道:「這樓上幾家人家住?」

  惜時道:「就是我一個人住。」

  黃守義道:「我看到那屋子裡有一位年輕姑娘……」

  惜時連忙道:「這個你不必問,現在男女社交公開,鄉下人哪裡懂。」

  黃守義說道:「你也是從鄉下那裡出來的呀!」

  惜時正要說什麼話的,卻聽到錦華在自己屋子裡,發出兩聲咳嗽,連忙走回房去,笑道:「對不住!家裡來了一個人,我得安置一下。」

  錦華笑道:「是個鄉下老冤啦!是你什麼人呢?」

  惜時頓了一頓,笑道:「不過是同族的一個長輩罷了!」

  錦華道:「是你父親的兄弟班子嗎?」

  惜時道:「是的。」

  錦華道:「你說你父親是做官的,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兄弟呢?」

  惜時笑道:「一族的兄弟,多得很,什麼人都有,那怎樣能夠一般齊哩!」

  錦華道:「不是那樣說,我想他一定是代表你父親來看看你的,怎樣會找這樣的一個人呢?讓人家錯認了是你的父親,連我都不好意思了。」

  惜時聽了這話,臉上一陣發熱,只管紅起來,卻笑著說:「那也無所謂吧!」

  錦華道:「怎麼無所謂呢?俗言罵人最重的一句話,是沒有好娘老子養的。若是你有這樣人雖不能當面說你,背後說你,是在所不免的,我和你的關係,是不必說了,我聽到了好意思嗎?」

  這幾句話,錦華說出來,很是容易。惜時聽到,就如刀子挖了心一般,一句便是在他心上戳了一刀。心想我的父親,實在討厭,弄成那樣一個鄉下人的樣子,不要說是別人看到,有點不入眼,就是我在這冠蓋京華的地方過久了,也覺這個樣子,是十八世紀的中國病夫。如此想著,就也有些忿恨,因對錦華道:「管他是怎麼的一個人呢!不理他就是了。念在他和我帶錢的一點功勞,把一間房子給他住,也是利人利己的事。因為我箱子裡放著許多錢,總也要留一個人和我看守家呢!」

  錦華笑道:「他帶錢來了嗎?你又有得用了。這樣子,你總要陪他談幾句,不能和我去看電影了。」

  惜時道:「我和他也沒有什麼可談的,我和你一路出去罷!我叮囑他幾句話就是了。」

  於是走到那邊屋子裡,對他父親道:「你剛由火車上下來,當然人也有些受累,你先睡一覺罷!我要去上課,到下午五六點鐘,才能回來。」

  黃守義點點頭道:「上課那是要緊的事,你只管去罷!我倒不要睡,只是要弄點茶喝。」

  惜時想了一想,在身上把鑰匙掏出來,交給他道:「掛門簾的那間房,是我的屋子,我走了你可以打開門來到裡面去喝茶,但是你不要翻亂我的東西,我要找起東西來,就沒有頭緒了。」

  黃守義說道:「你念的功課,我又不懂,我翻動它做什麼呢!」

  惜時又想了一想,便道:「我的病雖然好了,我的床上的被褥,沒有消過毒,還可以傳染,你不要到我床上去睡。」

  黃守義笑道:「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身體健康得很,決不會傳染什麼病的。」

  惜時道:「不管那些,好歹你不要在床上睡覺就是了。」

  黃守義想著,兒子雖然顏色不對,究竟是他一片孝心,不能辜負他,只好笑著答應,不在他床上睡。惜時也知道父親有點誤會,好在是善意的誤會,也就不去管他了。便回到房裡來,陪著錦華去看電影,看完了電影,錦華想吃廣東菜,又一路去上廣東館子,惜時吃得酒醉飯飽回家,已經是九點鐘了。

  到了樓上時,只見樓正中空屋子裡點了一盞電燈,黃守義背了兩手,只管在樓上踱來踱去。他一見惜時,便笑道:「今天的功課忙一點吧!怎麼忙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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