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似水流年 | 上頁 下頁
三六


  次日一早起來,就把自己的幾件皮棉衣和一個金戒指手錶,一齊包好,雇了一乘車,一直坐到街口,一家當鋪門口來。車子到了門口,一面給車錢,一面張望著兩頭,看看有沒有熟人,見來去並無熟人,拿了東西,趕緊向當鋪裡鑽。拿了手上的包袱,向櫃檯上一推。店夥將東西檢查了一番,問惜時要當多少錢?這當當的交易,惜時生平還是第一回,究竟應該當多少?自己也是不知道。便說:「這個請你斟酌吧!能當多少?就當多少。」

  店夥望他是個學生樣子,未必是等了錢吃飯,便答應了當十五塊錢。惜時聽了大為不平。因道:「就單論一隻金戒指,也值個十幾塊錢,為什麼只給我這一點!」

  店夥說:「當店裡東西,只能二三成作算的,不能再多。」

  惜時也不知道這些規矩,躊躇了一會,要求櫃上,加了三塊錢把東西都當了。

  將錢揣在身上,雇了車回家,心上仿佛做了一件不安的事情一樣,只是想將來如何彌補。可是仔細一想,實在又沒什麼事,不過把放在箱子裡的東西,改放到當鋪裡去了,自己只當是放在箱子裡得了。雖然出幾個利錢,那有什麼關係,落得弄一筆款子,先放在手上應了急。如此一想,把不安的程度,又減少了。只在這時,錦華卻來了一個電話,約了今天中午,請惜時吃大菜,惜時自然是應時而去。

  到了那裡,而且還搶著會了賬,不讓錦華給錢。吃過飯之後,二人同進公園,一直逛到下午六點,再經過一度晚餐,方才回寄宿舍。這天當的十八塊錢,又耗費了過半以上。惜時一想,這幾天正要用錢,款子非充足不可,萬萬斷不得。到了今日,也只好臨時抱佛腳。就跑出去訪了兩個同鄉,對人都說是自己害了一場病,把錢用空了,希望同鄉接濟一點,等家裡匯的款到了,一定奉還。同鄉也知道他是有錢的,各借了幾十元錢給他,料著他父親是不會短少這幾個錢,樂得將款子放出去,做一個人情。

  惜時將錢借到手,膽子又大了許多。一回家,就接到錦華一封信,說是今天下午六點鐘,請他吃晚飯,無論如何,請他不要再搶著會賬,但是信上雖然如此說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照著男子優待女子的辦法,依然還是惜時會了賬。好在惜時是真愛錦華,只要她有情,無論花多少錢,那是全不在乎的。

  惜時計算著日子,知道催款的那封信,已經到了家,就拍了一個電報回省,請親戚轉到家裡去,說是有急用,款子快快匯來。一面又開了一筆賬,說是買外國書多少錢,買皮衣多少錢,吃補腦藥多少錢,由掛號信寄回家去。這樣子辦,不但將這一筆錢弄到手算事,以後依然可以繼續地向家裡要錢。他錢的問題,有了辦法,一連五日,就日日和錦華混在一處,親熱非常。學堂裡的功課,完全丟在腦後,五日之內,也不過上了三堂課而已。

  到了第六日,錦華說是有事,這天不能相會,惜時想到缺課太多,應該到學校裡去點一點卯,若是學分不夠,弄得留了級,卻也面子難看。於是無精打采地,慢慢走到學校裡來。當他剛進學校大門的時候,不遲不早,白行素坐了一輛人力車飛奔而來。她起初不曾留意到惜時,等到她一腳跨進學校大門的時候,這才看到惜時在面前,便笑著點了點頭道:「久違了!」

  惜時不見她倒也罷了。一見之後,覺得無故將她拋棄,實在對不住人,這要如何去安慰老朋友呢?百忙中無辭可措,只得皺了眉,做出苦臉子來道:「我害了一場大病!你不知道嗎?」

  行素突然聽著這話,倒吃了一驚。問道:「你現在痊癒了嗎?我一點也不知道,那還得好好地休養呀!但是轉到音樂系去,為什麼也不向我通知一聲呢!」

  惜時道:「恰好那幾天你沒有上課,後來你上課了,我又病了,今天我就是特意來找你談談的。」

  行素道:「我天天上課,哪天也沒有間斷,這話有點不對嗎?」

  惜時無話可說了,便現出很躊躇的樣子來,勉強笑了一笑。他不笑倒不要緊,他這樣一笑,行素反看出他的虛偽來了。也笑道:「也許是那幾天我上課來得晚一點,所以沒有會著你。」說著,她夾了書包,一直向前走,不理會惜時了。她心裡想著,惜時必然是要和她道歉的,一直地走著很快,讓惜時去追著。但是她走著,並沒聽到後面的有跟隨腳步聲,分明是惜時不曾來。於是一蹲身子,扣著皮鞋的絲帶,在這一蹲身子的時候,趁勢低頭向後看了一看,果然惜時沒來,氣得一跺腳,一直上課堂了。講臺上先生講著什麼,都沒有留心去聽。但是心裡想著,早兩天的謠言,似乎有點證實了,人家說他對於米錦華非常崇拜,不過米錦華是個時髦女郎,惜時有時過於老實一點,恐怕她不中意,或者是惜時有此夢想,特意改到音樂系去,好接近她罷了。不管如何,我要到那邊去看看,他們究竟親熱到什麼程度。

  於是停了下一堂課不上,裝著在學校裡散步,經過一個很大的校園,走到音樂系教室外去,遠遠地望到廊子臺階上,有一男一女,靠了欄杆站著:那個男的,不是別人,就是惜時,女的穿白淡藍色的夾襖,外罩著白絲繩的短外衣,這不是米錦華是誰?她突然一見,幾乎暈了過去,待要上前彼此見著,卻不好意思,未免要衝突起來,若不上前,就此轉身,心中實有所未甘。沖上前去,至少也讓惜時心裡自己知道是說謊了。

  於是低了頭,四面盼望著,當了是在這裡散步,慢慢地走了上前,恰是惜時只管和錦華說話,卻沒理會到有人走來,錦華雖是看見行素,同校女生很多,她怎能知道這個散步的女生,乃是情敵,因之她雖看見,還照常地和惜時說話。及至行素快走到面前了,惜時一回頭,這才看清楚了,他一方面覺得對不住行素,一方面又怕錦華識破了機關,心裡很是焦急,想要和錦華站著遠一點,向後退了一步,可是錦華哪裡知道,她也就上前跟了一步,只這猶豫的期間,行素已經走到廊子下來了,惜時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只得先和行素點了一下頭,然後笑道:「密斯白!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這是密斯米!」

  行素已是走上前,和錦華點了一下頭道:「這是用不著介紹的,誰不認識培大之花呢。」

  錦華笑道:「那可不敢當,男同學和我開玩笑,女同學就不該跟著他們說呀!密斯白在哪一系?」

  惜時道:「原來是我們同系,的,所以我們很熟。」

  行素笑道:「其實用不著解釋,密斯米也知道的。」說畢,又笑起來了。錦華哪知道她笑的是什麼緣由,只望了她一望,她也不再說多話,便走開了。

  行素到了現在,才知道以往惜時對於自己的態度,完全不是誠意,自己理想上,以為得了個志同道合的終身伴侶,完全是錯誤了。這個米錦華,自負為培大之花,我看不見得有了這樣榮譽的女子,和一個新同學,沒有多少天,就如此地親熱。那麼她身價也可想而知了。由此不止瞧不起男子,而且也瞧不起女子。她心裡如此想著,也不知是何緣故,就懶去上課,夾了一隻書包,就回到雙家親戚那裡去了。以前她曾接到兩封匿名信:一封信上,並沒有說什麼,只畫了一支愛情之箭,射著一隻鳥,那只鳥另追著一隻鳥去了。這一支愛情之箭的下面,有一朵落花,花下注著白行素三個字。行素猜想著,那一隻鳥,一定是指著惜時另有所遇了。

  過了一天,又接著一封信,信上簡簡單單地寫了幾句話,無非說的是黃惜時別有所歡,已經不愛她了。她做了許多年的女學生,知道女學生無故收著男子的信,那是極平常的事,所以對於這兩封匿名信,也不怎樣去注意。現在親眼看到惜時和錦華在一處,這就把黃惜時的態度,完全證明了。不知道這兩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寫,倒覺這個寫信的人,是很關切自己的了。

  自己如此地想著,就在這一天,又接著了一封信,這封信寫得更詳細了,說是惜時現在丟了一切不管,終日追隨在米錦華的身後,男子見一個愛一個,這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他追隨米錦華之後,要取信於她,就說他和白女士向來不認識,而且說了白女士許多不好的話,這種人,白女士還能認他做為朋友嗎?

  行素接到這封信,明知含著挑撥的意味,但是一見之後,也不知是何緣故,便覺得心裡拴了一個大疙瘩。雖然把信扔下了,卻又撿起來,重新看了一看,越看心裡也越難過。心想,不要以為這封信裡的話靠不住,你看他在米錦華面前,一介紹之後,就要表白一番和我認識的原因,這豈不是怕得罪了米錦華;既是怕得罪了她,當然是和她關係密切,和我疏遠。到了現在,男子們的心事,可以看透了。不但是見一個愛一個,而且是不愛一個,就糟蹋一個的。想到這裡,覺著無故受了男子的騙,又是可羞,又是可恨。這一天,也就懶去上學。就在雙家休息,說是病了。

  她的表姐,雙玉佩,比她大兩歲,究竟見識就比她開闊些,這幾天見她皺眉不展,好像有一番心事,已經可怪。今天又見她不熱不冷,忽然稱病,更覺大有原因在內,便裝著要和她借一本書看,走到她屋子裡來,見她側臥在一張睡椅上,臉伏著枕了一隻手,一本書由椅子上落到地下,也不曾去留意。桌上擺了信封信箋,筆也架在硯池上,卻是不曾寫得一個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