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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錦華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現在我們說明了,黃君可不要再抱什麼不安了。」

  惜時道:「若是密斯米不覺我冒昧的話,我……很……願……高攀一點,和密斯米做個朋友……」

  他說到最後這一句,低得像蚊子哼叫的聲音一般,連自己是否聽到,卻是一個疑問。可是錦華是個聰明絕頂的人,雖然不能夠字字聽得清楚,然而他的意思,卻完全明瞭地笑起來道:「這怎麼能加上高攀兩個字,既是同學,也就無疑是朋友了。黃君在哪一系?我很少見。」

  惜時說:「我在文學系,但是學文學,不是我本來的志願,我正在這裡盤算,要改入音樂系哩!」

  錦華笑道:「我們音樂系,現在正感到人少,黃君要加入,我們是非常歡迎的。」

  惜時道:「這樣說,隨便就可以加入的嗎?這也就省得我去費什麼運動了。」

  錦華笑道:「什麼?黃君還打算運動加入音樂系嗎?何必看得那樣鄭重。」

  惜時也覺得自己這話,有點露馬腳。便道:「並不是我怎樣鄭重其事,因為這次學校裡的紀念會,太熱烈了,引起了我一種興趣。再說我也是喜歡音樂的人。」

  錦華笑道:「既是如此,為什麼黃君在進學校的時候,不進音樂系呢?」

  惜時道:「是的,是……是的,我起始是有點失計了,好在現時還來得及。」說到這裡,也只是嘻嘻一笑,他無可說了,錦華也無可說了。

  惜時看她到了這樣涼天,還只穿了一件紫葡萄花紋的綢夾袍,衣襟袖子,都短短的。袖子短,將一大截手臂,露在外面,衣襟短呢?她一彎腿坐著,直縮到膝蓋以上去。於是她就將下擺扯了一扯,扯得把膝蓋遮住,接著把腿縮了一縮,在她一縮之間,臉上微露出一點羞慚之色,看去嫵媚極了。

  由這一看,想到了她的玉腿,更由她的玉腿,想起了跳舞。便道:「這次紀念大會,不是還有密斯米一場跳舞嗎?」

  錦華笑道:「是有這麼一場,而且新劇裡面,還有我一個角色呢!我希望黃君將來多多給我捧場。」

  惜時笑道:「那是一定。其實像密斯米這樣的藝術,已經登峰造極,見了沒有不說好的,也用不著我來捧場呢!」

  錦華覺得彼此的談話,漸近於無味。於是站起身來,牽扯著自己的衣服,主人站起來了,客人不能不站起來,因之惜時只好站起來告辭。在這時候,兩人對面立著,錦華卻一點也不躊躇,伸出手來,要給惜時握別。

  惜時萬萬料不到有此一著的,猛然間看見人家一伸手,還不知命意何在。對人家的手,看著呆了一會,猛然省悟,這才連忙伸出手來,捉住那柔軟細滑的玉手,握了一握,同時也就半鞠著躬,說了一聲:「再會!」

  走出接待室來,錦華還站在院子裡點點頭,作個恕不遠送的表示。

  惜時這一陣喜歡,簡直無可形容。由女寄宿舍直回家去,心裡想著:米女士待我,不能不算是特別優遇。一個初見面的朋友,居然就命我握手,而且我說要和她做朋友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聽不清楚,她就說著同學本是朋友,一點也不躊躇。如此看起來,自己就常和她通信,也不要緊的。因為既不便無故常去找人,又不願友誼略淡一點,只有這個法子,常常通信,維繫情感了。

  這樣想著,到了第二日,便寫了一封信,送將過去。好在那寄宿舍門上,有個投信的箱子,那裡總是受之而不辭地。這信去了以後,一直有兩天,也沒有得著錦華的回信,心裡倒有些疑惑,大概是自己所為,有點躐等了,不免埋怨自己情急,把好事弄糟了。但是他所猜的,卻完全不對。

  正在他這樣自怨自艾的時候,他在樓上,卻聽到後樓窗下,有嬉笑之聲,趕緊開了窗戶一看,只見米錦華和那個密斯高,站在院子裡談天,她一聽頭上的樓窗,開著咿啞有聲,抬頭一看,見是惜時,便笑著點了一點頭道:「原來黃君住在這裡!」

  惜時大喜,笑著點頭道:「是的。我為了上課便利起見,最近搬到這裡來住的。」

  錦華笑著哦了一聲,似乎瞭解之意。然而密斯高,她雖然也是一望,但是立刻掉過頭去,對錦華說:「屋裡坐!」

  已經進屋去了。

  惜時全副的精神,都在錦華一人身上,密斯高滿意不滿意,卻並沒有去理會。心想:今天是她先招呼,然則我的信,她看見了無疑,而且不以為怪,默然受之無疑。在樓窗下站了一會,便不由得計劃到進一步去辦,這進一步辦的事,最好是能邀她談一談,藉此做個小東,但是要表示這個意思,又不能不寫信,他想著就不肯猶豫,立刻到書桌上寫起信來,好在玫瑰色的信箋,滴著香精的墨水,以及精印愛情之神的小洋式信封,都預備好了的。提起筆來,就是一封充分帶著美感的信成功了。

  惜時將信寫好了,拿著躺在床上念了一遍,覺得還妥當,便封起來了。凡是男子對於女子初戀的信,都好寫,無非冠冕堂皇,討論些學問,甚至於主義或思想,愛說的都可以說一點。然後再說那女子的才學,是如何可佩,是生平所遇到唯一的人才。她性情活潑,善交際,就誇她打破女子一切弱點,站在潮流的前面。她性情靜默,不大出風頭,就說人欲橫流,青年思想正處危機,難得有她這樣不隨流俗的女子。誇獎完了,然後說自己如何苦悶,沒有一個知音者,甚至可以說要自殺。然而遇了她,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氣,問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最後說,生平不會撒謊,這信出於至誠,請她不要等閒視之,總要給一個答覆,於是這信就完成了。

  惜時對於這種信,已經有了相當的研究,現在寫起來,自然是駕輕就熟,預料錦華接了這封信,縱然不回信,也是默然接受,不會怎樣生氣的。於是高興了一番,估量著錦華已經回家去了,馬上走到對門,將這封信扔在對門信箱子裡去。這一封信去了,惜時又眼巴巴地望著兩天,依然不見回信,這也只好算了。

  光陰流水般地過去,幾天的工夫,實在經不得消磨,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培本大學開十周年紀念大會的時候,惜時新做的一套西裝,已經在西服莊催得拿了回來,由襯衣以至領帶,今天全換了一個新。他打聽得清楚,新戲和跳舞在什麼地方,老早地就到前排去占了一個位置,無論如何,也不走開。

  新戲上了場,錦華在這裡面,並沒有充什麼緊要角色,倒也罷了。等到跳舞上場,這可把全場的空氣都緊張了!本來跳舞這件事,也是一種神秘的藝術。幾個人指手畫腳地鬧一陣子,也說不出什麼好處,尤其是男子,設若你身上光著脊樑,下身的衣服,短平腿縫,不用說抬高腿來,在大庭廣眾之中跳舞,就讓平常是這個樣子,遇到了異性,至少也罵一句你短命死的。然而現在換了女子,大家就都以為是藝術,是曲線美,同是一樣的人,何以男子赤身露體是野蠻,女子赤身露體便是藝術?這除了用女人就是藝術來解釋而外,不能再有充足的理由。米錦華是培大之花,她的臉子,大家都看熟了,只是她身上肉體之美如何?卻只在各人理想中去胡猜,所以她的跳舞,是全體同學所注意的一件事。這會場上的人,在秩序單上看到跳舞要上場以後,大家就提起了精神,眼睜睜地望著舞臺上。

  先是幾個附中的女生,演了一齣歌舞劇,歌舞劇下場之後,這就該米女士上場了。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綠紗的坎肩,不但兩隻手臂,完全在外面,就是胸前背後的肌膚,也隱隱約約可見,下面兩條腿,那是不必說,完全光著在外面,僅僅是腰以下,圍了一幅一尺長短的裙子,稍微掩蓋了一點,真個把全副人體美,都暴露出來了。她一走出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所有在場的人,就像發了狂,劈劈啪啪,鼓起掌來。她似乎為著這掌聲,鼓動了心房,一到台中心,便轉著那黑白分明,撩人心意的眼珠,兩頰上,同時也泛出一層笑意。看了她那全身豔美的樣子,又是一臉的媚笑,這就不再看跳舞,已經令人心蕩神移了。

  及至她開始跳舞以後,她偏是常常平伸著兩臂,和高抬著兩腿,誰也會想到,遠看是如粉團玉琢,若是近看呢?惜時是早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加之最近幾日,又曾有片面的愛戀,他眼中所見的錦華,除了美而外,還有其他的感想在內,因之人家鼓掌,人家發笑,他全不學樣,只是把他一雙眼珠,當作吸鐵石一般,把米錦華的芳容,一齊由眼珠中攝到腦筋裡去。

  米錦華一出臺,她的眼光四散,自然,台前幾個人,會首先看到。她見惜時斜靠了椅背,目定口呆,只昂著頭望了臺上,只看他這一副神氣,可以知道他讓自己吸引深了。心想這是個呆子。她如此想,就不覺一笑。在台底下的人,只知道臺上人笑了,臺上人是對誰笑?為了什麼笑?如何能知道。所以大家見她一笑,又是轟雷一般的鼓起掌來,有的人輕輕地道:「裙子那樣短,不知道裡面穿了褲子沒有?」

  有的人又眯了雙眼,只看她綠紗坎肩之中,和兩臂伸直時的脅下,有的見她身子一扭,雖不致像聽戲一般,大聲叫好,然而不吐不快,卻低低地對隔座的人道:「嘿!真好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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