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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惜時也笑道:「雖然沒有什麼商量,但我很願意搬到一處來,至少的成績,也可以增加些我們見面的機會,我的話實是說出來了,你看怎麼樣?若是不肯搬來的話……」說著便一笑,行素連忙問道:「不肯搬來便怎麼樣?」說時,嘴角掀動著,向了惜時微笑,惜時一時說不出理由來,便道:「我又有什麼法子呢?不過是加倍地失望罷了。」

  行素道:「我搬到寄宿舍裡來,或者不搬到1寄宿舍裡來,這也是極小的一件事,我看你還是搬來的好。老實說,你那公寓裡,我也就不大願去。」

  惜時只聽她這口音,已經知道她的意思如何了。便笑著跳了起來道:「我今天看好房子,今天就搬,明天看好房子,明天就搬。」

  他於是在吃過飯之後,首先就到鄰近女寄宿舍的一個寄宿舍裡,去找房子。那裡舍監說:「這裡的屋子,都是上一學期的學生,就在這裡住下的,開學以前,已經就滿滿的了,現在哪裡有呢?」

  惜時聽說,頹然而返。因為自己知道離女寄宿舍遠些的那個寄宿舍,就空了三分之一的屋子。這邊的設備,還不如那邊齊全,當然也是很空的,不料是適得其反。

  當時低了頭走出那寄宿舍,無意思極了。忽然後邊有人道:「你要是找個好讀書的地方,我倒是有個地方,可以介紹。」

  惜時回頭看時,是這邊寄宿舍裡的一個校役。因搖了一搖頭道:「我不找公寓。」

  校役笑道:「絕對不是公寓,你去看一看就明白了,就在這寄宿舍東邊一點。正對了女生寄宿舍,你去看看,不賃也不要緊。」說著,他用手向一個洋式門面一指,惜時以為路既不遠,跟了他去看看也好。

  到了門口,一看牆上已經貼了一張紅紙分租帖,上面寫著有洋式樓面五間,電燈電話自來水共用。只這一看,便覺得用途過於浩繁,便無租賃之意,那校役一敲門,有房東出來了。聽說是看房的,自讓他們進去。惜時一看這房子,有兩進,已是有兩家人家,只有旁邊這個跨院,另蓋著上下五間一字樓面,下層是房東自己用的,空了這樓面租人。惜時更是不願和住家的人家在一處,便不打算上樓再看了。正在這猶豫的時候,那樓下房子門一開,卻有兩個學生裝束的女子出來,只一閃,便閃到旁邊屋子裡去了。心想這倒不單調!可以多認識女朋友了。自己雖然不曾將這兩個女子看得清楚,然而就那身材上看去,都不過是十七八歲,決計不錯。

  那校役在廊子外樓梯上點頭,讓他上樓,這就不肯再考量,自上樓來。到了樓上屋子裡一看,卻也收拾得乾淨,再出來在樓欄杆伏著,向外一看,這不得不驚為洋洋大觀了。原來這裡看去,不偏不倚,正看到女生寄宿舍第一個院子。那些女生進進出出,都離不開這裡。若在欄杆上伏著一望,比賞鑒什麼美術,還要有趣了。到了這裡,禁不住問了一聲:「要多少錢一個月?」

  房東說:「樓房照規矩應租三塊錢一間,加上電燈電話自來水,共要二十四塊錢。你先生既是一個人,電燈和水,都節省些,減租二十塊錢吧!」

  惜時想著,光是住房子,每月就花二十塊錢!一個學生,未免耗費點了。他又猶豫著不能答覆。那正院子裡,卻有個白胖的女郎,向這邊叫著:「密斯童!我姐姐請你過去玩哩!」

  於是這樓下的兩位女郎答應了一聲,翩若驚鴻地過去了。惜時看得清楚,便問房東道:「二十元不能再少嗎?」

  房東道:「二十元不但不能少,還要你馬上就付定錢。不然,也許下午就租出去了。我們租給你,就是因為你只一個人。」

  惜時現在不容猶豫了,馬上掏出五塊錢來,付了定錢。這一下子,覺得事情辦得很痛快!只是家具少一點,五間房至少要空三間。這也不去管他,好在這一所大樓,只有自己一個人住著,設若請朋友在這樓上談話,那比在公寓裡要強十倍了。

  當日很高興,回公寓去把行李收拾,算清帳目,趁著邱九思他們不在家,便搬了過來。收拾行李的時候,點了一點箱子裡的存款,還有四百多元,這足夠新居佈置的。因之索性花了一百多元,到了家具鋪裡,置下了一些床凳桌椅,同時還買了些影印的書畫。五個屋子,一間睡覺,一間看書,一間會客,忙了三天,佈置妥當,在屋子裡自己一看,也覺很妥了。

  原來的意思,只要佈置好了,就想引了行素來看一看這屋子,然後要她搬到女生寄宿舍去,自己的計劃便成功了。但是到了第二天,自己這種主張,就有點搖動,原來這樓下住的兩位密斯童,不過是中等人才,尚無所謂。那正院裡有個密斯高,就是那白胖女郎的姐姐,卻太美了,她和對面寄宿舍的女生,似乎有不少的朋友,時常來往。

  惜時第二日下午,從外面回來,正好她在門口,她穿了一件黑絨的旗袍,配著水紅的綢裡,已經是顏色調和了,加上她是個豐秀的女子,那旗袍短小的袖子,露出兩隻粉團般手臂,可愛煞人。然而她的臉,正不是那樣肥,恰是圓圓的,白白的,加上兩塊血暈,好看得如蘋果一般。她的頭髮,梳得溜光,只卷著發梢那一小截,配著白嫩的脖子,尤其嫵媚。

  他一看,似乎覺得比天天看熟了的白行素動人得多。而她因為加了一個孤身的院鄰,一人住著五間屋子,這個學生,也太揮霍一點,不免對於他多注意兩眼,她這種注意,完全是出於好奇心,當然沒有其他的作用。這一下子,可引起了惜時一股熱情,莫非她對我有意了,由此下去,這情局更可以打開了。這樣好的機會,千萬不可失去,也不要讓這位密斯高看出了行藏。那個密斯白,暫時只要請她不要來,若是來了,她疑心我心有專屬,就不會接著向我進行愛情了。女子們的妒嫉心是最大的,慢說我和白行素是形影很密切的,就是不密切,一個孤身的男子家裡,有一個孤身的女子,不斷地往來,這一種關係,還要問嗎?因之,自這日起,在學校裡遇到了行素,絕口不提搬家的事。

  行素心裡想著,這是我的不對了。他屢次試探著我的口氣,我總是不即不離,最後他要搬家,希望我跟著一齊搬,我又給他大碰釘子。把他一頭高興,完全壓了下去,他怎樣不惱!他之不肯提到搬家,一半固然是怕碰釘子,一半也是覺著屢次遷就,總得不到一個答覆,這也未免太過於無味。這樣說,完全是自己的不對,不能怪惜時的了。於是在下了課之後,故意遲遲不走,在課堂外等他出來,對他微笑道:「每次都是你提議一路去玩,我成了一個附議的,今天我也還你一個禮,我來提議,請你,不知道你可能賞光?」

  惜時的心目中,現時雖另有所屬,然而一見行素的面,也不知什麼緣故,又不忍對她十分淡漠,依然放出以前殷勤的樣子來,便笑道:「這實在是難得的事了!無論是什麼地方,我一定奉陪。」

  行素見他已歡喜了,不能再讓他有什麼失望之處。於是先約了他去看電影。看過電影之後,又請他吃晚飯。然而惜時和她談話,說來說去,總不提到搬家的一件事。

  到吃完了飯,惜時要分別回家了,行素才提到了搬家的事,便笑道:「你遷居以後,大概是很忙!怎麼還沒有讓我去參觀一下。今天已搬了三四天了,大概總已佈置妥當,可以讓我去看看嗎?」

  惜時笑道:「我原是打算裱糊好了,東西安置齊了,然後再來請你。你既是要去,我很是歡迎,不過已經黑夜了,又要你繞這遠的路,我心裡很不過意。」

  行素本來奇怪著他遷居以後何以不讓自己前去,現在聽他說的話,又近於敷衍,這就不知道惜時有什麼用意藏於其內了。勉強笑道:「晚上去拜賀新居,果然是有點不恭敬!等你佈置好了,通知我一個信,我再來拜訪吧!」

  惜時見她說不去了,顯系有些不滿意。自己和行素,向來是形影不離的人,今天忽然表示疏遠起來,使她不明白自己的用意,心裡很覺得過意不去,當時聽了行素的話,簡直無可答覆。望了行素,只是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

  行素道:「你的新居,既是還要佈置,你就回新居佈置去吧!我過兩天再去奉看罷!」

  惜時已是有話在先,說佈置未曾就緒,這時人家不去,一定要人家去,有點前言不符後語,而且自己的屋子,實在也佈置好了,若一定要她去,更見得自己是撒謊。只得答道:「明後天一定請你過去!你什麼時候搬呢?」

  行素道:「我嗎?再說吧!」說著,便是一笑。她說了這句,不再提了,竟是告辭而去。惜時快快地回家,當晚很有些不安。

  到了次日,恰好是個禮拜日,惜時偶然推開這樓後的窗子,這一下,不由他不驚奇一萬分!原來同居那位密斯高的書房,恰好轉了一個彎,倒轉在這窗戶的後面,也正開了窗子,吸收著新鮮空氣,昂了頭看看天上一樣什麼東西,出足了神。那一張可喜的面孔,不啻是整個兒送給樓上人來看。

  惜時手扶了一扇窗子,也就一聲不響,靜靜地賞鑒,不知如何受了一口冷風,情不自禁地,卻連打了兩個噴嚏。對面的密斯高轉過臉來一望,才知道有人偷看她。於是瞪了一眼,砰的一聲,將窗子關了。惜時只看到她關窗子,卻沒有看到她瞪眼,她雖關了窗子,只以為她是害臊,卻不知道她是生氣。因之對了窗外,還是呆呆地望著。站了許久,一點聲息沒有,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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