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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露斯笑道:「我想,剩著的酒,大概也不多了,就是這樣你兩盞,我一盞,把剩酒喝完了了事。若是兩個人全不醉,彼此大話算說過去了。」

  楊育權回轉頭來看看露斯態度還很自然,大概還沒有到一半的酒量,因道:「也應該收兵了,只管鬧下去,和我就有很大的影響了,你們先把所有的酒拿來我看看。」

  他說時,望了站在左右的聽差。聽差笑著把放在旁邊的酒瓶集攏,把酒歸到一把賽銀的提柄酒壺裡,將手掂了兩掂,笑道:「剛好是一壺。」

  楊育權自伸手接過來,斟滿了面前幾隻空杯子笑道:「二春是有心把露斯灌醉,打算害我一下,但是我並沒有這意思要把老八灌醉,老八實在是不能喝了,我來勸一次和,這壺酒代幹了罷。」

  二春笑道:「楊先生要衛護露斯小姐罷了。老八他當了大家的面過有兩三斤酒量的,難道現在就一杯酒都喝不下去了?」

  魏老八一聽了楊育權的話,這倒有點恍然,原來這位新夫人是要灌醉當面這位仇人的,自己既是誇口有量,難道對於她這一點小忙都不能幫到。這就兩手在卷了袖子笑道:「除非是楊先生不願露斯小姐喝醉了,要不兩杯拼一杯,至少我還可以拼她十杯。」

  露斯也斜著眼睛,向楊育權笑道:「你覺得怎麼樣?我還拼他三杯罷。」

  楊育權暗下在她衣襟底輕輕捏了兩把,露斯笑道:「沒關係。」

  魏老八回轉臉來看看二春,見她鼓了眼珠向露斯瞪著。心裡想著,為什麼不多賣一點力氣呢!便不再作考慮,連端起面前放的兩杯酒,搶著喝了下去。最後向露斯照著杯道:「小姐,你看我為人怎麼樣?夠得上你常說的乾脆兩個字罷!」

  露斯點頭笑道:「這是決不能推諉的,我先喝這一杯。」說著,端起酒來喝著。魏老八回臉來看二春時,見她抿嘴微笑著,點了兩點頭,魏老八覺得這是極端嘉許的意思,兩杯換一杯,竟是把兩壺酒又拼完了。楊育權本來是不願他和露斯拼下去的,可是看到他那一分囂張的情形,臉上的笑容,也就再放不出來,只好微側了身子望了桌上,一語不發。魏老八在十分高興的時候,他絕對沒有計較到這上面去。酒喝完了,他伸手摸著嘴巴,口裡還唉了一聲,笑道:「總算完成了使命。」說著,舌頭尖上的聲音,透著有些不能圓轉自如,臉上顯著得意的時候,那腦袋是不住的搖撼著,仿佛那頸脖子是銅絲子紐著的。二春心裡很是高興,便輕輕向他笑道:「看你不出,倒很有一點酒量。」

  魏老八兩手向天上一舉,笑道:「你們看,連新娘都佩眼我了。」

  楊育權挽了露斯一隻手,笑道:「好了,好了,可以收場了,已經一點多鐘了,可以送新娘進新房了。」

  二春笑道:「我們往後的日子長呢,忙什麼!這樣滿堂的賓客,我們丟了不管嗎?若是楊先生覺得要先入洞房,那就請便。今天晚上,借楊先生的貴地,我們暫作一會子主人,楊先生儘管請便。這些賓客,歸我們招待了。」說著這話時,眼睛一溜由正面楊育權露斯身上看起,轉過來看到陸影身上。正好陸影好像有什麼感觸,也向她看來,於是她微微的一笑。陸影似乎也有點慚愧,臉腮上加著一層酒暈,把頭低了下去。二春索性叫著他道:「陸先生,今晚上在哪裡睡昵?不打牌消遣消遣嗎?要不,到我們新房裡坐著談談天去?」

  有幾位來賓,也是和陸影交情還厚的,覺得她這話過於譏諷,就扯開話鋒來,大聲笑著道:「是的,是的,一夜去了大半夜,我們該送新娘新郎入洞房了,走罷走罷!有話到新房裡去說。」

  群人亂哄哄地把魏老八和二春圍著,推推擁擁,就蜂擁到預備好的所謂新房裡去。二春雖在大家笑謔包圍中,可是不斷地觀察新房內外情形。這屋子是緊鄰樓下客廳的一間,平常也就是客人下榻之所,由總門進出,只轉一個夾道的彎,門向裡,窗戶兩面向著外面的院落。估量著,這窗戶上面,就是樓上的長廊罷。屋子裡是本來有招待來賓的陳沒的,這卻把銅床鋪上了花紅葉綠的被褥,也有一部分女人用的家具,如衣櫥梳粧檯之類,只看新舊不等,一也看出了魏老八一日之間,忙了多少事情。心裡也正有那麼一個念頭,這傢伙今天是太辛苦了。這一點念頭沒有轉完,魏老八在人叢中三步兩步搶了上前,看到大沙發,就奔到那裡,倒身坐了下去。只看他抬起手來撐住了頭,斜靠在沙發角落裡,便知道他有些醉意了。來賓中就有人笑道:「八爺醉了,拿兩個水果他來吃罷。」

  魏老八把垂下的眼皮,用力張了開來,向大家瞪了眼道:「哪個說我喝醉了,我再喝三百杯。」

  他昂起頭望著人,表示他精神抖擻,手按了椅子靠,突然站起來,嘴張開了,他似乎有一句什麼得意的話要說出來,就哇的一聲,胃裡翻出一股吃下去的食物,沖將出來,所幸他意識還清楚,立刻一回頭,把那股子髒物,全吐在地板上。有兩位來賓站得近些,濺了下半截衣服許多污點。魏老八這就顧不得失儀了,索性走近了屋角,對著痰盂大吐而特吐。於是把樓下全部男女傭工都驚動了,打掃屋子,打洗臉手巾帕子,端水果碟子,亂忙一陣。二春見一部分賓客還沒有散去,也就顧不得酒味,走近來攙住了他,低聲問道:「你覺得身上怎麼樣?太高興了。」

  魏老八吐著痰道:「沒關係,吐出來了就好了。」

  二春扶著他在沙發上坐下,按了他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笑道:「老八,你先躺躺兒罷。」

  魏老八向屋子裡一看,搖頭道:「用不著,我坐下定一定神就好了。」說著,他已閉上了眼睛。在屋子裡的賓客,感到無聊,又走了一部分,只剩下兩三個人了。二春在洗臉架上,擰了一把熱手巾過來,兩手托著,送到魏老八面前,他已經緊閉了雙眼,倒在椅子上。二春送了熱手巾來,他竟是動也不動。二春輕輕叫他兩句,他只哼了一聲。二春卻也不走開,竟坐到他身邊,伸著手巾和他擦臉。在屋子裡的客人,雖替魏老八慶倖,可是他們今晚是結合的初夜,這個十分殷勤,那個卻是人事不知,未免太煞風景。又轉想到大家若是走了,留著二春一人在新房裡陪著醉鬼那讓她更難堪。兩三個人私議一下,索性就在新房裡陪了二春坐著談話。

  在十幾分鐘之後,魏老八倒在沙發上,卻睡得像死狗一樣。大家和二春談談,又看看醉人。因為屋子裡燈火通明,在別間屋子的八也陸續的來探望。這個所在,雖是常過著通宵不寐的生活的,可是二春和魏老八究竟是新婚之夜,大家決不能在這裡守著到天亮。因之到了三點鐘,大家也就紛紛告辭出去了。三春等人全走了,先將房門關上,然後,把老八預備的兩枝花燭吹滅了,只剩著那一盞煤油燈放在旁邊方桌上子,二春把燈頭扭小了,站在屋中間,對魏老八淡淡笑了一笑,而且鼻子裡還哼上了一聲,在他對面,還有一張小沙發,二春坐在那裡,抬起手錶看看,已是三點半鐘,這就微閉了眼睛,斜著身子休息下去。到了這個時候,大部分的賓客,也都各找了安睡的所在。

  二春睜開眼,叫了一聲魏老八,又接著罵了一聲醉豬。但他一點回音沒有,只有鼻子裡呼呼出聲,睡得很熟。二春又冷笑了一聲,就這樣睡了。她約莫睡了兩小時,突然的驚醒,桌上那盞煤油燈,只剩了豆大的燈光,照著屋子裡模模糊糊,看見魏老八直挺挺的睡在沙發前地板上。且不去驚動他,走到燈邊,將手錶一看,六點鐘不到。立刻把燈吹了,屋子裡暗著。窗戶上已現出魚肚色一片白光,鄉下人是起身工作的時候。而這屋子裡的人,每日都是剛交好夢。走近窗戶,伏身側耳向外聽聽,果然一點聲息沒有。於是走到魏老八身邊,輕輕喊道:「喂,醒醒罷,應該上床睡覺了。」

  魏老八鼻子裡呼嚕呼嚕的響著,一點也不會動彈。二春把藏在身上的一大卷布帶子掏了出來,先用一根,把魏老八兩隻腳捆得結結實實的,然後把他兩隻手牽到一處,也給他捆結實了,再掏出手帕,蒙住了他的嘴。當那帶子捆他手腳的時候,心房已經忐忑亂跳,現在不僅是心房跳,周身的肌肉,也跟著有些抖顫了。但是一看窗戶外面,那光亮越發充足,心一橫,把牙關咬緊,又將腳一頓,自畝自語的道:「怕什麼!事到如今,不是他就是我了。」

  兩手一用力,把手帕兩角,向魏老八後頸脖子操住,緊緊的拴著疙瘩。魏老八睜著眼睛,鼻子裡哼了一聲,二春坐在地板上,兩手環抱在胸前,咬緊了牙齒,瞪眼向他看著,身上一陣發熱,覺得每個毫毛孔裡都向外冒著熱汗,兩個臉腮,也就發燒起來。這樣,就不抖顫了,她突然站起來,低聲喝道:「魏老八,你不用害怕,你與我往日無仇,近日無恨,我不會害你的生命,不過你身上有一枝手槍,我要借來用用,去對付我的仇人,我怕你攔阻我,不能不要你委屈一下。」說著,很快的掀開魏老八的上衣,在他腰帶上,解開皮袋,抽出一支手槍,拿在手上一看,膛子裡已上過子彈,向他點著頭笑道:「多謝你上次教給我打手槍,今天我用得著這本領了。」說著,又把手槍對準了他胸口,便道:「你不許動,等我熬到十點鐘,把事情辦完了,自然會放你。最好你是聽我的話,讓我把你拖上床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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