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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陸影立刻隨著這話站了起來,兩手同搖著道:「這是毫無根據的謠言。王先生,你也相信嗎?」

  王妙軒也由煙鋪上翻身坐了起來,右手三個指頭,橫夾了煙籤子,指著陸影笑道:「這不是談戲,一老一新,我們要抬杠這件事,我參加過半段。小春在老萬全席上,向老錢借那三百元的時候,還用一點小手段。至於這後半段的事,我們當然不知道。也是我們剛才說話,說沒有那樣膽大的人,敢爬到這窗戶外面來聽,我們說話,她……」說到這個她字,王妙軒眼睛一溜,將嘴向二春一努,低一點聲道:「也是她說起,她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送露斯到車站去的時候,有人在候車室外面,看到她玩的那一套手法,很和你不平。後來他就把這話告訴了唐家,二春對於這件事,把你恨死了。你把她妹妹引到十九號去的事,她倒放在一邊,你信不信?不信,可以把她叫醒來問。」

  陸影紅著臉,還沒有答覆這句話,二春突然把身子挺起來坐著,將手摸了鬢髮,向了陸影笑道:「我沒有睡著呢,你們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我妹妹是個歌女,露斯是個演話劇的女明星,要說面子話,大家是藝術家。藝術家的身分,就是一樣。既然可以把我妹妹請到十九號去,又由十九號引到這裡來,為什麼露斯就不能請來!我也看看她到底是怎麼一位八臂哪叱。」

  隨了這話,窗子外面有人笑著插嘴道:「哪個有這樣大的資格,跑到山東別墅來充八臂哪叱,說給我聽聽是誰?」

  隨著這話,魏老八走了進來,他先走近煙鋪前,向楊育權一站,笑道:「外面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報告完了,這才回轉身來向王妙軒道:「你們說的是誰?」

  王妙軒又躺下去和楊育權對面燒煙了,就把搭在身上的一隻手,向陸影一指道:「我們這位同志的愛人露斯小姐。」

  魏老八笑道:「是呀,楊先生請你介紹她來談談,為什麼今晚她又不來呢?」

  陸影笑道,「你以為我要把她據為已有嗎?根本她就不我愛啊。」

  二春瞪了大眼在對座望了他道:「她愛你又怎麼樣?你還不是照樣把她送出來作人情嗎?假如有人需要你介紹你母親……」

  陸影把身子突然橫側過來,向她站立著,瞪了眼道:「你說話要文明一點。」

  二春也由沙發上突然站了起來,挺著胸,昂起了頸脖子,兩道眉毛一揚,大聲答道:「文明一點,這地方談不上文明。要淡文明的人,不會到這裡來。就是到這裡來了,他會自殺的。我告訴你,我不怕死。再告訴你兩聲,我不怕死,我不怕死!死我都不怕,你那種狐假虎威的本事,我看了是一個大錢不值,你還想禁止我不罵你嗎?但是你這種人,值不得我罵,罵髒了我的嘴。」

  陸影聽了她這一串子的罵法,只有呆瞭望著她,脊樑上陣陣出了熱汗,直等她罵完了,才冷笑一聲道:「你是好東西,你不怕死,你怎麼不自殺呢?」說著,他板了臉孔坐下來。二春道:「我怎麼不自殺,這話你不配問,我……」

  她說出這個我字,突然頓住,將兩手來叉住腰,魏老八迎上前,向她淺淺地一鞠躬,笑道:「二小姐,不用發脾氣了,老陸作的事,至多是對不住小春,又沒什麼對不住你,你又何必多餘一氣。今天晚上我在夫子廟,遇到了小春出條子,笑嘻嘻的滿場打招呼,她自己都毫不在乎了,你還為她生什麼氣?」

  二春道:「我為她生什麼氣,不過我有這樣一個毛病,那種忘恩負義的人,走到了我面前,我就不知道氣從何處來。」

  魏老八又笑著點了個頭道:「好了好了,看我們的面子,不要和他計較了。」

  二春也不再說什麼,忽然彎下腰去,格格格的一陣狂笑,接著就手扶了沙發椅靠,倒下去坐著。魏老八看了她這樣子,也不覺得漲紅了臉,站著動不得,楊育權見他碰了二春一個橡皮釘子,先也是嘻嘻的笑著,及至看到魏老八的臉色變下來,便由煙鋪上坐了起來,向二春道:「喂,你這樣狂笑什麼意思?我們的面子,不夠你一看的嗎?」

  二春頭靠了沙發背,仰起一張笑臉,並不因為別人不願意就把笑容收起來,這就稍微的坐正來,從容的道:「我不要命嗎?敢笑你楊先生嗎?我也不敢笑魏八爺,他是你楊先生的保鏢;至於在座的各位先生,除了陸影,至少也是我的新朋友,我敢笑嗎?我笑的是我自己。」

  她把這理由說出來了,大家依然是向她望著。她為什麼笑她自己呢?二春站了起來,牽牽自己的衣襟,又伸手摸了兩摸鬢髮,向大家微點個頭道:「我為什麼笑我自己呢?我笑我太小孩子氣了,讓狗咬了一口,就讓狗咬一口罷,為什麼我還要去咬狗一口呢?」

  楊育權手裡拿了一支煙捲,不住的在煙盤子上頓了出神,眼睛可注視著她,看她有什麼話來解釋,現在見她所解釋的理由並不怎樣充分,臉色就慢慢的沉下來,那眼光也橫著了,可是二春早已知道了他要發作,卻是慢慢的向煙鋪這邊退了過來,結果,挨著床沿坐了。看到楊育權手裡拿了一支煙捲,這就摸起煙盤子邊的火柴盒,擦了一支,和他點煙。楊育權倒是把煙點著吸了。但是他握了二春一隻手道;「二春,你太猖狂,我要罰你。」

  他說時,噴出一口煙來,還是板著臉的。二春索性靠了他,將頭微挨了他的肩膀,把眼珠一溜道:「罰我什麼呀?」

  楊育權手裡夾了煙捲,指著魏老八道:「我罰你嫁給他,今天晚上就嫁,你依從不依從?」

  他說到這句話,語音是格外的沉重,顯然是不可違抗的了。

  §第十九回 情脈脈軟語度難關 淚漣漣深心走絕路

  唐二春在楊育權手心裡把握著,已有了這多天,對他的性情,他他的知識,他的力量,都有相當的認識,她不幸落到這步地位,已有了她的打算。魏老八對她那番野心,也是猜得透熟,怎樣對付這個人,也是有了主意的。不過楊育權在這個時候,當面就提出這問題來,這倒是猜想不到的事。只得微低了頭,把眼皮垂下,眼睛向懷裡看著,默然很久的沒有作聲。楊育權架了腿坐在煙鋪上,手指頭夾了煙捲,正瞪了眼向她望著。

  屋子裡坐著的這些人,聽到楊育權說話的語調,顯然是對二春一種威脅;而二春低頭不語的樣子,又顯然是不怕威脅。兩相對峙之下,這事情恐怕要弄僵。時間到了將天亮,正是楊育權鴉片燒足,有一種發揮的時候。見二春又坐在他身邊,也許他一時興起,一拳一腳,就把二春打著躺在地下。大家遙遙向她望著,手心裡倒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可是在兩分鐘之內,二春已經想到了解圍的辦法:她更是向楊育權的身體靠得貼緊些。右手搭在他腿上,將一個食指,在他膝蓋上輕輕劃著圈圈。楊育權因她把頭都伸到懷裡了,嗅到她身上微微的脂粉香,便也把火焰壓低了些,因道:「你怎麼不作聲,還有點難為情嗎?」

  二春很從容的道:「事到於今,我還有什麼難為情!我有兩句話,想對楊先生說一說,又怕楊先生不高興。」

  楊育權道:「你不管我高興不高興,你的話只管說出來。你若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心裡的事?既不知道你心裡的事,我要作的事,那還是要做出來的。」

  二春把嘴微微的撅起,因道:「你准許我說,我就說罷。我先問楊先生一句,你叫我跟魏老八去,是長久的呢,還是臨時的呢?」

  楊育權聽到這話,倒是忍不住哈哈一笑,因握了她一隻手笑道:「你願意長久的呢,你願意臨時的呢?」

  二春道:「到了現在,我還談得上甚麼願意不願意呀嗎?我只有聽楊先生一句話,你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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