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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大狗聽著,果然是亦進的聲音,這就踮起腳尖來,突然向屋子裡一跳,低聲叫道:「不要作聲,不要作聲,我是大狗來了。」

  亦進在暗是哦了一聲。大狗道:「你跟我走罷,還遲疑什麼?」說時,看到地面上顫巍巍的有個人影子站了起來,手去扶著時,觸到亦進的手,只覺燙熱得灼手心,因道:「二哥,你病了嗎?」

  亦進道:「睡在這屋子裡,受了感冒了。」

  大狗道:「那不管,我來碰著你不容易,你捨命也得跟我走。」

  亦進道:「那當然。」說時,扶了大狗,就走出了屋子來。大狗把他送到門外,依然把門反帶起來,插上了那把鎖。亦進緩緩的移著步子,低聲道:「你開門走進來的時候,嚇我一大跳,隨著我就出了一身汗,現在身上鬆動一些了。」

  大狗道:「那更好,不要說話,快同我走罷。」

  亦進走了幾步,在樓外空地裡站住了道:「你怎知道我在這裡的?」

  大狗道:「現在沒有說話的工夫,你跟了我走就是。」

  亦進道:「不行,你非和我說明原故不可。」

  大狗道:「簡單的說罷,他們用車子送二小姐出城來,我是親眼看見的,我在奇芳閣找到了那汽車夫,想法子跟那車子到了這裡。自然,這裡是他們城外的機關了。我想他們把你關起來,不送出城來就算了,要送出城來,一定在這裡,所以我溜來這裡看,不想聽到了汽車房裡有人發哼,一問起來就是你。你看這件事,應當怎麼辦,我不應該立刻帶了你出來嗎?」

  亦進道:「這樣說,你是知道二小姐在這裡的了。難道我們到了這裡,倒不救她一把,就讓她關在這裡嗎?」

  大狗道:「我想著,她一定是關在這屋子裡樓上,慢說這屋子不容易進去,就是進去了,這樓上是容易進出的嗎?」

  亦進道:「你知道她關在這樓上,為什麼見死不救?你不去我去。」說著,扭轉身來,就向洋樓下面走去。大狗扯著他的袖子時,就用力一甩,把大狗的手摔脫了。大狗只好跟著後面道:「你何必發急,要去,我們同去就是了。」說著,就搶到亦進前面去,大概他們自恃著是老虎洞吧,走進屋的廊沿下,那通到屋子裡面去的兩扇西式門,卻是關而未鎖的。大狗向前一步,輕轉著門扭子,那門向裡閃著,卻閃出五六寸寬的一條門縫。大狗將門推得開開的,反過一隻手來,向亦進連連的招著。

  亦進隨了他進去,他靠近了對著他的耳朵道:「把鞋脫了,插在褲帶裡。」說完,他自己先這樣做了,亦進才明白他的意思,照他的話做了,跟了在他後面走。由這裡向前,是一條上樓梯的夾道,那樓梯上面,鋪了一層繩氊子,踏著倒也沒有什麼響動。

  大狗放開了步子,踏著前進,並沒有什麼顧慮,亦進把剛才開門的那股子勇氣倒慢慢的消沉下去了,心房裡有些撲撲亂跳。但是到了這時,說不得向後退走,只好緊緊隨在他身後走上樓去。由這樓梯出口,是走廊盡頭所在。在星光下,首先看到一排欄幹的影子橫在前面。向裡看,有三處地方,向外透著光亮,分明是屋子裡點著燈由玻璃窗戶裡射了出來。在這裡也就猜出來,屋子裡有人睡著。大狗站定了腳,將亦進的衣服輕輕扯了兩下,接著,把手向前,指了兩指,在星光下,亦進看到他的手影子,心裡也有幾分領悟。大狗將身子貼了牆,橫了身子緩緩向前移著步子,走到了窗子邊,就把身子向下蹲著,然後再緩緩的挺了身子,伸著頭向窗子裡看了去。亦進貼牆站在一邊等候著。

  大狗看了三五分鐘,又蹲著走過了窗戶。在第二個亮窗戶下向裡面望著。這個窗戶透出來的光,帶著醉人的紫色,不十分的光明,顯是這裡面有了窗帷幔,把燈光給遮掩住了。大狗蹲在那窗戶外,兩手扒了窗臺,向裡面張望著。亦進在旁邊看著,見大狗伸了頭向裡看的時候,身子忽然一聳,好像是吃了一驚,這倒不知道大狗是什麼意思,自己的心房,也隨著他這個動作,連連的跳上了一陣。大狗倒並不理會他身旁還站著一個人,只管將頭靠了窗子縫,把一隻眼睛對了裡面張望。亦進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事情,要他這樣吃驚,想過去看時,又怕壞了他的事,也只是將兩隻眼睛,對大狗身上盯著。

  這樣有十分鐘之久,大狗卻蹲著爬了過來,對亦進耳朵邊,輕輕的道:「二小姐在這屋子裡。」

  亦進聽說,心口更跳得厲害,搶著問道:「是一個人兩個人?」

  大狗道:「是她一個人。她撐了頭,靠住床面前的桌子坐著。」

  亦進聽了這話,再也不等大狗的許可,他逕自上前,由窗口外向裡望著。這窗戶裡面,垂下了兩幅很長的紫綢帷幔,將兩扇玻璃窗齊齊的遮掩著,只有帷幔的末端,卷起了一隻角,在這個所在,有燈光射出來,可以看到裡面。亦進由那裡向裡張望時,對面便是一張銅床,由屋頂上垂下一幅一口鐘式的珍珠羅帳子。但帳子並沒有張開,只是作了一卷。下端繞在床欄幹上,床上雪白印紅花的被單,上面疊著桃花色的被子,燦亮的白瓷罩煤油燈,照著屋子裡粉牆,四邊雪亮。在床面前,放著小小的櫃桌。

  二春穿了一件淡青的長夾襖,人坐在床沿上,一手斜撐了櫃桌,托住了自己的臉。這房裡梳粧檯,衣櫥,分列兩旁,顯然是女人住的一間屋子。她住在這裡,卻也不見得越分。只是幾日不見,她面龐瘦小了許多。加之她皺起兩道眉毛,微垂了眼皮,像是有了很重的心事。亦進見大狗在這裡坐著,就對了他耳朵輕輕問道:「我們怎樣通知她呢?」

  大狗向他搖搖手,並沒有回話。亦進到了這時,只覺兩腿發軟,有點站立不起來;同時周身冷颼颼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大狗叫他不要作聲,他就更想不出一點主意來。反是身上不住的抖顫,抖得窗戶都有點瑟瑟作響。大狗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喝道:「不要抖,不要抖!」

  亦進也明知道自己這樣亂抖,實在誤事;可是他還沒有想出辦法來制止自己的時候,卻聽到二春在屋子裡高聲道:「在門外鬼鬼祟祟作什麼?房門我沒有閂著,要進來就進來。」

  不但亦進聽著慌了,就是大狗也嚇了一跳。她這樣一叫,分明是不願意我們來。果然進去見她時,她變起臉來大罵一頓,驚醒了這些如狼似虎的家狗,那就沒有性命;若是不進去,立刻溜了走,走得了,走不了,固然是一個問題;就算走得了,那特意上樓來幹什麼的呢?心照猶豫著,拿不定主意,兩人也就站在窗戶外邊發呆。可是房裡的人並不猶豫,只聽到一陣腳步響,突然房門一響,一道燈光,射到走廊上,只見二春站在房門口,問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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