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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大狗伸了手向他要討酒壺,因笑道:「現在用不著你去了,而且我也用不著去,你說我心裡悶不過,那倒是真的,把酒壺交給我,我們都喝醉了罷。」

  毛猴子道。「那為什麼?我已經來了,你就不用再發牢騷了。」

  大狗道。「我哪裡還生你的氣。因把唐大嫂兩次到酒館裡來說的話,告訴了毛猴子。」

  接著笑道:「唐小春是秦淮河上頭一名歌女,自南京有歌女以來,一個頭紅腳紅的狀元。她們吃飽了人家的虧,還要叫人家做老子,我王大狗什麼角色,你毛猴子和我也差不多,幹什麼那樣起勁?喝了酒,我們回家睡覺去。」

  毛猴子把手裡拿著的酒壺由懷裡抽出來放在桌上,笑道:「喝就喝罷,不過徐二哥的事怎麼辦呢?」

  大狗道:「唐家媽開了保險公司,她有了辦法了,我們又何必多事,不過……」說著,抬起手來,連連的搔著頭髮。毛猴子道:「我隨著你,我沒有主張,你說怎麼我就怎麼著。」

  大狗接過酒壺,並不作聲,先斟上三杯,一口一杯接連的把酒喝下去。毛猴子看看面前的光桌面子,又看看他手上拿的酒壺,嘴唇皮劈拍劈拍吮著響,大狗笑道:「我自己喝得痛快,把你倒忘記了,喝罷。」說著,將酒壺交給了毛猴子。毛猴子剛接過壺來,有人在門外叫道:「我也喝一杯,你弟兄兩個好快活,這樣的傳杯換盞。」

  隨了這話,趙胖子敞開了對襟青湖縐短夾襖,頂了只大肚囊子,笑嘻嘻的走了進來。這裡兩個人一齊站起來讓坐,他走到了桌子邊,大狗笑道:「趙老闆,肯賞個光,喝我們三杯嗎?」

  趙胖子一看桌上,只有一剮杯筷,一盤鹵肉,便笑道:「你們這是怎麼個吃法,太省儉了!」

  毛猴子道:「我還是剛來,假如趙老闆賞光的話,就請趙老闆點菜。」

  趙胖子隨著在下首坐了,將酒壺接過來,搖撼了兒下,笑道:「我來作個東。」

  回身一招手,把茶房叫了過來,告訴他先要四個炒菜,又要了一大壺酒,先是吃喝著說些閒話,後來提壺向大狗酒杯子裡斟酒,這就站起身來,笑道:「我代唐家媽敬你一杯。」

  大狗兩手捧了杯子接著,笑道,「這甚麼意思?我可不敢當!」說著,彼此坐下來。趙胖子道:「我遇到了唐家媽,她說大狗在這裡,特意叫我來會個東,我還不曉得毛猴子在這裡呢!來,我也代表唐家媽敬你一杯。」說著,又把酒壺伸過來,毛猴子當然知道他的用意,接了酒,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們是後輩,還不是聽聽你們老大哥的嗎?」

  趙胖子手按了酒壺,身子微微向上一起,作個努力的樣子,因道:「你二位當然也是知道的,我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秦淮河上混著,就是這個面子。把這面子掃了,就不好混下去。」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看,把聲音更低下去,因接著道;「你必定是這樣說了,小春硬在馬路上讓人家拖了去,關了兩天放出來,臉丟盡了,還談甚麼面子不面子。話不是那樣說,譬如以前在秦淮河上開堂子的人,在幹別行的人看起來,一定說是大不要臉的事;但是堂子裡的人,開口要個面子,閉口要個面子,不談面子,哪裡有人吃酒碰和。這有個名堂,叫要面子不見臉。自己弟兄,有話不妨直說,我們也是命裡註定這五個字的。你二位懂得不懂得?」說到這句話時,他將肉泡眼向二人很快的射了一眼,把臉腮沉下來微微的紅著。

  毛猴子笑道:「趙老闆,我們懂得,你放心就是了。要臉不要臉,我們談不到,就是面子,我們也不要的,不過人家的面子……」

  大狗瞪了眼道:「拖泥帶水,你說到許多作什麼?大家在夫子廟混飯吃,魚幫水,水幫魚,彼此都應該有個關照。」

  趙胖子手裡拿了壺,將胖腦袋一搖晃道:「好,這話帶勁。來,給你再滿上這一杯。」說時,隔了桌面,伸過酒壺來,大狗倒不推辭,老遠的伸出杯子來將酒接著。趙胖子收回了酒壺,舉著杯子,和大狗對幹了一杯,笑道:「我是九流三教全交到,全攀到,毫不分界限。我們自己人,說句不外的話,在糞缸裡撈出來的錢,洗洗放在身上拿出來用,人家還是把笑臉來接著。弄錢的時候,叫人家三聲爸爸,那不要緊,到了花錢的時候,人家一樣會叫你三聲爸爸。這本錢是撈得回來的。」

  毛猴子笑道:「長了二十多歲,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呢。」

  大狗又望了他道:「你沒有聽到的話還多著呢,下勁跟趙老闆學學罷!你不要看我這分手藝低,弄錢的時候,沒有人看見,花錢的時候,人家還不是叫我老闆。你若是沒有錢修成了一世佛,肚子餓了,在街上討不到人家一個燒餅吃。」

  趙胖子把右手端起來的杯子放下去,將三個指頭,輕輕一拍桌子沿道:「好,這話打蛇打在七寸上。」說時,提壺斟了兩巡酒,便默然了一陣子。最後他想起一句話,問道:「菜夠了嗎?要一個吃飯菜吧。」

  大狗道:「我吃菜就吃飽了,不再要吃飯了。」

  趙胖子在夾襖小口袋裡掏出一隻小掛表來,看了一看,向大狗道:「新買的,十二塊錢,捨不得花不行,在外面混,和人約會一個鐘點,少不了這東西。」

  毛猴子笑道:「趙老闆進項多,可以說這種話,我們有什麼約會,就看街上的標準鐘。」

  趙胖子臉上帶了三分得意的顏色,笑道:「也不過最近一些時候稍微進了一點款子,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說到這裡,我倒有兩句話想同二位說說。」

  大狗道:「趙老闆多多指教。」說著,放下筷子,兩手捧了拳頭,在桌面上拱了幾拱,趙胖子未說話,先把眼睛笑著眯成了一條縫,兩腮的肉泡墜落子下來,耳朵根後,先漲紅了一塊。那一分親熱的樣子裡面,顯然有著充分的尷尬滋味。他想了一想,笑道:「改天我約二位談一談罷,要不,今晚上我們在三星池洗澡?」

  大狗看他還有一點私事相托的意思,酒館裡人多,也不便追問,因呆坐想了一想。看到對門一片小鋪面,修理鐘錶的,玻璃窗戶上的掛鐘,已經指到十點,不覺把筷子一放,站了起來向趙胖子一拱手道:「今天我不客氣,算是叨擾趙老闆的了,改天我再回請。」說著,向毛猴子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們走罷。」

  毛猴子剛站起身來,趙胖子一手把他手握住,因道:「喝得正有味,哪裡去?」

  毛猴子道:「徐二哥的事,趙老闆總也曉得,我們想打聽打聽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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