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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楊育權笑道:「唐小姐自己說了,應當坐下方,她應當坐的並沒有坐過來,你又何必管我移不移?」

  這時要入座的人,都圍了桌子站定,都向小春道:「你說了你應當坐下,下方空著,你為什麼又不坐過去呢?」

  小春知道上了當,紅著臉道:「這裡好,這裡好。」

  楊育權拍了手邊下的空椅子道:「不管是上是下罷,照了夫子廟的規矩,老錢坐到這裡來,唐小姐坐哪裡呢?」

  他說著,再向旁邊過去的一張椅子上讓過去,錢伯能看他的顏色透著有點不樂,立刻拉了小春過采,讓她挨著楊育權坐下,自己卻坐在小春的上手。

  小春聽到楊育權談起夫子廟的規矩,是不把自己當客了,歌女出來陪酒,只有跟了茶客坐,這是無可推諉的,在面前還有許多歌女,自己不敢犯規,只好把自己的椅子向後退了一步,低了頭坐著。小蘭芳和小硯秋早得了王妙軒的通知,楊育權是位了不起的人,千萬要敷衍一二,因之倒不必楊育權要求,已經在他下手坐著了。袁久騰也在這桌陪客的,他斟過了酒,笑道:「這就是三小會議嗎?」

  錢伯能笑道:「現在還會而未議呢。我先來一個議案,三小每人敬楊先生一杯。」

  全席人鼓掌道:「通過通過。」

  小蘭芳就把面前的酒杯舉了起來道:「我不會喝酒,恕不奉陪,楊先生請幹了這杯罷。」

  楊育權毫不留難,站起身來,接過了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因笑道:「王老闆,這杯酒,你先抿過了一口吧?」

  小蘭芳道:「沒有沒有,喝殘了的酒,怎敢敬客呢!」

  楊育權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剛才喝這杯酒下去,覺得酒裡面有一股香味,假使你沒有喝一日,那就是你手上的香味;再不然,就是我心理作用了。」

  錢伯能笑道:「並非心理作用,實在是王老闆喝了一口。」

  楊育權把酒杯交還給小蘭芳,連稱謝謝。然後對小硯秋笑道:「易老闆,來,我們是半個同宗,我援例要求一下,你非把酒先喝一口,再遞給我不可。」

  小硯秋紅了臉道:「喝殘了的酒,怎好敬客?」

  楊育權把兩隻手臂彎過來,撐在桌上,身子向前一伏,因笑道:「我就有這麼一個毛病,喜歡喝女人剩下來的殘酒,尤其是黃花幼女的殘酒,其味無窮。」

  他說時,把嘴唇上那撮小鬍子一掀一動,上下不已。那位柴正普先生被擠到另一席上,不能接近楊育權,頗認為遺憾。現在聽到他這樣說著,立刻站起來笑問道:「楊先生這個嗜好,很是有趣,請問這有什麼名堂沒有?」

  楊育權點點頭笑道:「有的有的,這叫隔杯傳吻」這樣一說,大家又鼓起掌來。那小硯秋舉了一杯酒,已是站了起來,看到大家這樣起哄,雖然是唱戲的出身,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又坐下去了。楊育權笑道:「半位本家小姐,怎麼著,不賞臉嗎?」

  小硯秋只好微低了頭,兩手舉著杯子,送到楊育權面前來,他看到那杯酒,是滿滿地斟著的,因道:「這不像是易老闆喝過的。」說著,把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因道:「雖然也有些香味,但不十分濃厚,分明這是手指頭上的香,而不是嘴唇上的香,假如易老闆看得起我這位半邊本家哥,應該當面抿上一口。」說著,他也站起來,將杯子交還到小硯秋手上去。她心裡想著,把喝過了的酒送給別人去喝,本來算不了一回什麼事,可是大家這樣鄭而重之拿來當一回事做,這倒讓人不好意思真那樣的做去。手裡接住那杯酒,想到楊育權公然宣佈隔杯傳吻那四個字,把臉都紅破了。楊育權更是不知進退,笑道:「若是易老闆不給面子,我也沒有法子,我只有罰我輕舉妄動,亂提要求,就站在這裡等著,幾時易老闆把酒喝一口,把杯子送過來,幾時我才坐下。」

  小硯秋聽了這話,更是沒了主意。

  王妙軒本在那席上的,看到這種僵局,他就趕著過來,站在小硯秋身邊,伸過頭來,手扯了她的衣襟,低聲道:「這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老是彆扭著。」說時,連連向她丟了兩次眼色。小蘭芳也低聲道:「這算什麼,你就照辦罷!」說時,也連連扯了她兩下衣襟,小硯秋見楊育權還挺直立在那上客的座位邊,料是強抗不過,只好低了頭,將酒杯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接著在嘴唇上碰了一碰,然後杯送到楊育權面前來,楊育權索興不伸手去接杯子,將脖子一伸,尖起嘴巴,就在她手上把酒一口吸了。吸完之後,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很長的「噯」字音,然後搖著頭笑道:「其味無窮。」

  這一個做作,又博了一個滿堂彩。小春看到兩個人是這樣做了,料著自己難免,心裡也就想著:一個上客,受了人家主人翁盛大的招待,照說是應當擺出一點莊重樣子來的,不想他在眾人面前,卻是下流無聊到萬分;偏偏還有這些不知恥的陪客,跟著後面鼓掌。同時,她兩隻眼睛在滿席打量著,以便在裡面找一個逃避的機會。無如自己是緊緊挨了楊育權坐著的,隨便一動身,就會被她拖住的。因之還不會輪到把盞,周身血管緊張,已是將臉通紅了。錢伯能似乎已看出她為難的樣子,這就低了聲向她道:「這算什麼,平常我們在席上拼起酒來,還不是你的酒杯子交給我,我的酒杯子交給你。」

  小春想著,趁機偷一個巧罷,把自己的酒杯子,移到伯能面前,把伯能的大半杯酒,立刻送到楊育權面前去,笑道:「乾脆,我把酒先送過來了。」

  楊育權先看看面前的酒杯,然後又偏著頭望了小春的臉,微笑道:「這沒有假嗎?」

  小春道:「有什麼假,錢經理可作證。」

  楊育權端起灑杯子來,聞了一聞,笑道:「很香,不會假。」說時,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又送到小春面前來,笑道:「假如你有誠意,請你把這杯酒喝下去,我只抿了一日,你是看到的,總不能算是髒,應請你喝上一口。」

  小春笑道:「原是我敬先生的酒,這樣一來,豈不是楊先生敬我們的酒了。」

  楊育權笑道:「我不願談這些枝節問題。假如你願意,就清喝我這杯交換酒,不願意……」

  他說到這裡,微笑了一笑,在紫色的嘴唇裡露出兩排白牙。這一笑,除了不覺得可親,而且還覺得可怕。小春只好把頭來低著,不敢望了他。錢伯能笑道:「敬酒敬肉無惡意,她為什麼不願意喝呢?她願意,她願意!」說著,端起了那杯灑,直送到小春嘴唇邊來。小春急迫中,來不及細想,抬起右手臂來,在酒杯與嘴唇之間,平空的一攔。這一下子,來得冒失一點,恰好把錢、伯能的手碰個正著,他沒有十分把握得住,酒杯讓手碰翻,落在桌子上,杯子裡那大半杯酒潑了個乾淨。錢伯能嚇得把臉色都變成灰白了,連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小春實在也沒經意把那杯酒推翻,看到錢伯能臉上帶著既害怕又生氣的樣子,隨著變了顏色,便扶起杯子來道:「錢經理,對不起,我自己罰我自己,罰酒三杯罷。」

  錢伯能瞪了眼望著她,不能說出什麼話來。

  可是楊育權卻首先發言了,微笑著將手擺了兩擺道:「不必客氣,半杯酒唐小姐都不肯賞臉喝下去,我們還敢望唐小姐喝三杯嗎?心領心領!」說著,兩手抱了拳頭一拱,滿座的人看到小春受了這分譏諷,好像認為當法庭宣佈了她的死刑一樣,全是呆板了面孔,對小春望著。錢袁兩位主人,更透著難堪,面面相覷。楊育權舉起自己面前一杯酒來笑道:「大家喝酒罷,用不著為了這件事介意。」說畢,就咕嘟一聲把酒喝了。

  大家見他如此,才放寬了心,袁久騰便推著一位歌女前來敬酒,故意嘻嘻哈哈的說笑著,把這事遮掩過去。小春很冷落的坐在楊育權身邊,誰也不打個招呼,她心想這就很好,我可以脫身走開了。因輕輕咳嗽了兩聲,又牽牽衣襟,見錢伯能並沒有發出一種理會的樣子,只好站起來,輕輕的對伯能道:「對不起,我先走了。」

  還回頭向楊育權點了個頭道:「楊先生再見。」

  楊育權笑道:「好的,今天晚上,我們台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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