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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亦進歎了一口氣道:「唉!不要提這事了,就為了我常常和陸先生送信,惹著很大的嫌疑。」

  陸影道:「有什麼嫌疑?哪個家裡也有窮朋友來往。」

  亦進站了起來,將腳在地下頓了兩頓,皺了眉苦笑道:「可是陸先生要知道,為了替你們兩下裡傳帶信的關係,那行動總是秘密的,唐家媽對於我這種行為,很不以為然,大概她認為我那樣鬼鬼祟祟,是打聽路線去了。」

  陸影道:「你來來去去,唐家媽是不知道的呀!」

  亦進道:「什麼事都有個湊巧,我在送你最後一封信的時候,來對小春說過,這件事我不能幹了,實在對你老兄說,我還勸過她,這件瞞了唐家媽的事,不能向下做。」

  陸影紅了臉道:「那晚上,你為什麼又去找我呢?」

  徐亦進道:「我也是想勸勸你老兄,假如沒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就不必再向小春要錢了。我是知道,那天晚上,小春曾交一筆款子給你的。」

  陸影道:「你這是什麼話,來不過因手頭周轉不過來,向她借用幾個錢罷了,遲早我會還她的。你那意思,以為我騙她的錢嗎?」

  徐亦進淡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你老兄有辦法,何必又偷偷摸摸的去和一個歌女借錢?」

  陸影板著臉道:「准和你你哥我弟的?」

  亦進倒不生氣,微笑道:「你閣下雖然是個大藝術家,可是我擺書攤子,自食其力的,也不算什麼下流,有什麼攀交不上?再說,你們這種頭腦嶄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應當有什麼階級思想?現在你不用我傳書帶信了,你就是大爺了,哼!」

  陸影呆站了一會子,低著頭就走開了。亦進坐在書攤子邊,只把兩手抱在懷裡,呆了兩眼,望著行人路上的人來往。再過去一小時,天色已是十分的昏黑,廟裡各種攤子,都在收拾著,他還是擺成那個形式呆坐著。忽然耳邊下輕輕有人低哦了一聲徐老闆!抬頭看時,卻見唐二春手裡提了幾個紙包,仿佛是上街買東西來了,便啊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二小姐有工夫到廟裡來走走。」

  二春將身上穿的一件深藍竹布長衫,輕輕扯了兩下衣襟,笑道:「特意來和徐老闆說兩句話。今天早上,趙胖子請你到六朝居吃茶的嗎?」

  亦進笑道:「是的。趙老闆的意思,好像三小姐丟了東西,我有點關係在內。」

  二春道:「我正為這件事來的,徐老闆千萬不要多心。」

  亦進道:「這是我不好,三小姐叫我做的事,二小姐大概知道吧?」

  二春道:「據她說,你代陸影向她送過幾回信。」

  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是聰明人,我怎麼會認得陸影?我又怎樣敢大著膽子把信遞到三小姐手上?」

  二春道:「自然是小春這孩子托你送信給陸影。」

  亦進笑著,沒有作聲。二春道:「徐老闆,你何不把實情告訴我們,是不是小春,讓陸影逼得沒有法,把戒指送給他了呢?」

  亦進道:「這一層我實在不知道。我和三小姐做事,沒有對唐家媽說,我早就料著有一天事發了,會招怪的,但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三小姐在唐家媽面前,究竟是怎樣說的?」

  二春道:「她也不能那樣不懂事,還說徐老闆什麼壞話,是趙胖子告訴我娘,說是常看到你在我家大門口溜來溜去,又不走進大門,其中一定有原故。我娘就問我和小春曉不曉得?小春瞞不了,才說你和陸影送過兩封信;而且你也聲明過,在她失落戒指的那一天,是最後一次送信了。」

  亦進笑道:「真是有這話的,這好像我知道這天晚上會出事的,以後不敢去了。」

  二春道:「徐老闆這樣輕財重義的人,我們還能不識好歹,說出徐老闆什麼壞話。我們只疑心徐老闆是個老實人,小春和陸影同你說上幾句好話,那就要求你什麼,你都會和他們辦。」

  亦進笑著搖搖頭道:「我也不至於那樣不懂事!有道是疏不間親,我也不便多說,反正傳信這件事,我是不當做的。」說完了,他又苦笑了一笑。

  二春道:「趙胖子今天早上來請徐老闆吃茶的事,事前我們娘兒倆並不知道,我倒很說了趙胖子一頓,務請徐老闆不要介意。」

  亦進點著頭道:「那很多謝唐家媽和二小姐的好意!」

  二春笑道:「我到這裡來,我娘是不知道的。下次徐老闆見著我娘,請不要提起。」她說著這話,可把頭低了下去。

  亦進道:「那更要多謝二小姐了!只有二小姐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

  二春望了他噗嗤的一笑,接著又把頭低了下去。亦進不能說什麼,只是癡立著,她一般的癡立著,卻是把頭低了。旁邊有個人插嘴問道:「徐老闆,還不收拾收拾嗎?」

  亦進回頭看時,一個擺零碎攤子的,挑著兩隻大籮,站在面前笑道:「徐老闆,今天下午,你只管出神,好像有什麼心事?」

  亦進道:「豈但是今天下午,每日都有心事,我們哪一天發財呢?」

  那人道:「是呵,發了財,也好早日討一房家小。」說著打個哈哈走了。

  二春等那人去遠了,因向亦進道:「徐老闆,改天見罷!」說畢,點個頭走開去。可是不到多遠,她又回轉身來了,笑著低聲道:「剛才這個說話的人,他認得我嗎?」

  亦進道:「這個人外號萬笑話,一天到晚,都是和人家說笑話的,沒得關係。」

  這沒得關係四個字,雖是南京人的口頭禪,可是京外人說著總透著有點滑稽的意味。二春聽著也格格的笑了起來。唯其是這一陣笑,倒讓她更難為情。不好意思再在這裡站住,低了頭徑直的走了,亦進站著向她後影子看了很久,自己也嗤嗤的笑起來,發了兩天的悶氣,經二春這麼一來,把一腔忿怒,全不知消化到哪裡去了。很高興的收拾著書攤子,整理好了籮擔。

  正待挑著,卻聽到有人又輕輕叫了一聲徐二哥!他以為二春又有什麼要叮囑了,沒抬頭,先就帶了三分笑容。看時,卻是一位穿西服的朋友,斜斜的站著,頭上戴了一頂鴨舌帽子,低低的向前把鴨舌子拉下來,把臉擋了大半截。情不自禁的,一腔怒火直透頂心,沉著了聲音道:「陸先生,你還來哉我嗎?這件事,我為你背了很大一個包,你還有什麼意見?你說!」

  那人把兩手插在西服褲袋裡,並不答覆。徐亦進向他望著,見他個兒粗矮,那西服套在身上,軟軟攤攤的,並不挺括,不是陸影那種胸脯子挺著,便沉吟著道:「這……這……這是哪一位?」

  那個人噗嗤一聲笑出來道:「我不是六先生,我是五先生。」

  亦進道:「你看,大狗,幾天不見,換上一套西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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