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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小春瞅了他一眼,心裡也想著,這家飲可惡,還要討我的便宜,就讓你把戎指給我帶上,你也不能割我一塊肉去。於是向他笑道:「好罷,這就算是信用放款罷。」

  於是打開了手提包,把三百元鈔票,都收了進去。伯能低聲問道:「款子要送到哪裡,我派車子送你去。」

  小春笑道:「這倒用不著,我還要請大家喝咖啡呢。」

  王妙軒皺了兩眉,口裡噴的一聲,表示著躊躇的意思,笑道:「彩排呢,我不能離開;唐小姐喝咖啡呢,我也不能不到。」

  小春笑道:「那末,我不敢耽誤王先生的正經事。」

  王妙軒身子一扭道:「喲,什麼正經事,無非是消遣罷了。」

  尚裡仁笑道:「我們這位王先生越是有女性在一處,越透著溫柔,我真學不會。」

  王妙軒笑道:「尚同志這話有點冤枉人吧,我在什麼朋友面前,也沒有發過脾氣,象你們在演說臺上那個姿勢,直著脖子大喊萬歲,我也是一輩子也學不來。」

  尚裡仁聽到,不覺臉色跟著一紅,錢伯能正一團子高興,很不願意為了他們的言語不合,把好事拆散。因站起身來笑道:「有話留在咖啡館裡去說罷。」

  小春對於王妙軒,倒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只是像尚裡仁那樣一身短裝,口袋上透出自來水筆管,左襟上綻了一小方琺瑯質徽章,挺了胸脯子,現出一副正經面孔,對了他,實在覺得有些坐立不安。現在錢伯能催了他們走,意見正同,便向旁邊坐著的袁久騰笑道:「袁先生賞光不賞光!」

  他抬起手來,亂摸著頭道:「唐小姐也和我說話,我怕把我忘懷了。」

  小春瞅了他一眼,向伯能道:「袁先生總是這樣吃著酸醋。」

  這句話,袁久騰愛聽,錢伯能更是愛聽,大家呵呵一陣狂笑,同出了酒館。小春陪著他們在咖啡館裡約混了一小時,然後輕輕的和伯能商量著,要把款子送回家去,伯能表示體惜著她的意思,勸她今晚上就在家裡休息,不必出來應酬了,小春緩步走著離開了他們,出了咖啡館,找著自己的包車,對車夫說一聲新街口,快一點,坐上車去。那包車夫,如飛的拉到了新街口,小春就怕在車上讓人看到了,一路上都不住的向周圍打量著。到了咖啡館門口,見一個小工人模樣的人,在電燈光下一閃,就不看到了。

  雖然那人躲閃得有些奇怪,她心裡想著,同這種人是不會有什麼糾葛發生的?下了車,坦然的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就看到陸影面對了大門坐著,手裡拿了一本雜誌,眼睛可對進門的人注意,老遠的看到他兩眼直瞪著,仿佛有些發癡了。因之小春走進了咖啡座,直逼近到他的面前,他才看清楚。立刻站起來,走一步迎向前笑道:「我七點多鐘就來了。」

  小春笑道:「你總是這樣性急,不是你約定了九點鐘見面的嗎?」說時,陸影已是握住她的手,將她引到沙發上坐著,然後隔了茶几,坐在對面,小春見他飛機頭梳得溜光,倒顯著他那張臉子格外的白嫩,淺灰的嗶嘰短服上,在翻領紐扣眼裡,插了一朵雙瓣的大紅月季花,便笑道:「這是你們劇團裡哪一位女同志給你戴的?」

  陸影現出了很誠懇的樣子,低聲道:「春,你還不明白我這一顆赤心嗎?我的事業,我的生命,甚至我死後的靈魂,都是你的……」

  他還要向下說時,小春回轉頭去道:「我要一杯可可罷。」

  陸影抬起頭來,看到茶房正由面前轉身過去,就向小春笑了一笑,兩人各含著春意,默然相對了一會,等候茶房送著可可來過了,又回頭看看附近座上無人,小春將一隻小茶匙緩緩的攪著杯子裡的可可汁,頭低了,卻把眼皮向陸影一撩,因笑道:「這可不是舞臺上演話劇,你又灌上這一大碗濃米湯。」

  陸影將那只咖啡杯子舉起來,眼對了杯子又癡望了很久,小春笑道:「你又發什麼癡?」

  隨了這句話,把那蔥尖兒似的三個指頭,拿了小茶匙,作個蘭花式,把可可舀著緩緩兒的向嘴裡送著。陸影的眼珠,微微的轉動了一下,兩行眼淚,卻是牽線一般的由臉上垂了下來。小春吃了一驚道:「陸,你怎麼了?」

  陸影放下了茶杯,在口袋裡掏出雪白的綢手絹,擦著眼淚道:「我很後悔,今天和昨天那封信,都寫得太激烈了,想你接著信,一定是很難受;而且這個時候,又把你約了來,還得回去趕場子。」

  小春笑道:「又犯了那小孩子毛病了,我今天請假了,可以多陪你坐一會子。」

  陸影又突然笑了,低聲道:「真的嗎?早知道你請假,我該在飯店裡開一個房間等你。」

  小春紅著臉笑道:「你也不看看在什麼地方,就是這樣隨口亂說。」

  陸影又把臉色正著,輕輕的道:「春,不怪我對你這樣顛倒,南京城裡向你顛倒著的人,你想想有多少呢?我真的慚愧,凡是崇拜你的人,只要是他的力量,所能夠辦到的,都願對你有一種貢獻,可是我呢?不但對你沒有什麼貢獻,而且還要連累你。唉!我枉為一個男子,我……不過這一次,是最後一次求你了!這世界上我就只有一個唐小春,一個母親;母親的病,是相當的嚴重,做兒子的人,不能坐視不救。這個炎涼的社會,你不必向人開口,也許坐在家裡有人送錢你用,因為你在富貴途中,他是有所求於你的;至於我們在貧賤途中,那就無論你怎樣的需要人援助,看是你的至親兄弟,他也未必肯幫助你一個銅板!」

  小春道:「你不必說了,你那一肚子牢騷,我全明白,你的母親,還不是我的母親一樣嗎?不過你也應當明白,我掙的餞,並不在我手上……」

  陸影和她說話的時候,臉色在極誠懇之中,還透著一分和藹的樣子,把話聽到這裡,他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將失望的眼睛,正對了小春的面孔,小春繼續看道:「所以今天上午,我還不能確實答覆你,到了下午,徐亦進又給你送了一封信來,我知道你有點誤會,因之把我那鑽石戎子去押了一點款子。」

  陸影臉上又帶了微笑,向她扶了桌沿的手望著道:「不還帶在手上嗎?」

  小春也望了手指道:「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決不騙你,這位放款的人,倒還相信得我過,沒有收下戎指,就借了三百塊錢給我。」說著,將手皮包放在桌上,打了開來,把三疊鈔票,一把捏著,交到陸影手上。

  陸影這時又不笑了,正了顏色道:「若是你在那位茶客身上……」

  小春紅了臉,低聲道:「你還吃什麼醋呢?我什麼話都和你說過的,我的職業一天不改,我是一天沒有法子離開那些討厭蟲的;但是這筆款子,實在我是由一位老伯母手上借來的。」

  陸影道:「你不要討厭我吃醋,你要知道越是愛你,才越是吃醋呢!我今天晚上,就想搭夜車走,不知道你要帶什麼東不要?」

  小春道:「我不要什麼東西,似願你的老太太的病早一日見好,你早早的回來。」

  說到這裡,陸影臉上已經有了笑意,把那一疊鈔票,緩緩的向口袋裡裝著。

  小春也覺得到了說話的機會,便望了他笑道:「不過我另外有兩句話,要對你說的,就是你現在的脾氣,比以前來得更大了,信上寫的話,老是讓人受不了,不過我們一見了面,看到你這副可憐的樣子,我又無所謂了。」

  陸影笑道:「這也有原因的,在我沒有見著你的時候,我終疑心你讓那班大人先生包圍了;可是見面之後,你的態度總很自然,我又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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