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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小春道:「不用多廢話了,點上燈,我馬上就去。」說著,一路開了屋裡外的電燈,直走到屋子裡去,很快的修飾了一番,換著一件銀紅短袖的絲絨袍子,下面是肉色無幫絆帶皮鞋,白絲襪套子,光了兩條大腿。鵝蛋臉上,濃濃的擦了兩個胭脂暈,電燈照著那烏油的頭髮,只覺容光煥發,和往日的打扮有些不同。車夫向來沒看見過唐老闆怎樣去見她不願見的人的,心裡更也加上了一層奇怪,車子到了酒館子門口,小春走下車來,低低的向小劉道:「不管有沒有人請我,你到裡面去多催我兩回。」

  小劉笑道:「好,我懂得這意思。」

  小春走進了館子,站在亮的電燈下,打開手皮包,取出粉鏡來,照了照臉,覺得沒有什麼破綻,於是向問明瞭的錢經理請客的屋子裡走了去。這裡倒只有五位男客,卻花枝招展的圍了一桌子的歌女,門簾子一掀,那座上的男客,果是哄然一聲的笑著,連說來了來了,一個人站起來笑著招手道:「唐小姐,請來請來,等著你喝三大杯呢!究竟是錢伯能兄面子大,一請就來,我們請唐小姐十回,就有九回不肯賞光。」

  小春看那人穿了捆住胖身體的一套西服,花綢的領帶,由襯衫裡面擠了出來,在背心領口卷了個圈,柿子臉上帶了七八分酒意,更有點象徵著他的台甫,那也是自己所不願接近的一個人,是歐亞保險公司經理袁久騰,外號卻是圓酒罈。餞伯能隨了這話,也站了起來,他一張馬臉,頂了個高鼻子,兩個對人閃動的烏眼珠,更是轉動不停,透出那老奸巨猾的樣子。小春且不睬袁久騰,直奔錢伯能身邊,挨著他在空椅子上坐下,隔了桌面,向袁久騰點了兩點頭,笑道:「袁先生,好久不見了。」

  袁久騰笑道:「唐小姐,你不賞臉,不肯……」說時,向錢伯能作了個鬼臉,笑道:「伯翁不吃醋嗎?」

  錢伯能端起面前酒杯子來,向袁久騰舉了一舉道;「語無倫次,該罰一杯。」

  旁邊有個人插嘴道:「錢經理忘了招待唐小姐了,我來代斟一杯酒罷。」

  小春回頭看那人時,不到二十歲,穿一件墨綠色的薄呢袍子,微卷著兩隻袖口,露出兩截雪白的府綢小褂袖,頭上的黑髮,用油膏塗抹得溜光,齊頭分出一條直縫,頭髮向兩邊分披著,額前卻刷出兩條扭轉來的蓬發,頗有點像女人燙著飛機頭的邊沿。圓扁的臉兒,雖然鼻子眼睛都細小些,可是臉皮白嫩,嘴唇也很紅潤,說口上海式的五成國語,很有點女性。小春不想在錢袁班子裡,有這麼一個人。起身謙遜了一下,那人早已提著酒壺,向小春面前杯子裡斟下酒去。錢伯能道。「我給你介紹,這也是久騰公司裡的同事,青衣唱得很好,賀後罵殿這齣戲,學程硯秋學入了化境。」

  那人已是收回壺去坐下了,卻又欠一欠身子,笑道:「錢經理介紹了許多話,還沒有說我姓什麼叫什麼呢!我叫王妙軒,女字旁加個少字的妙,車字旁加個幹字的軒。」

  一句話未了,他對過一個穿嗶嘰對襟短衣的人,笑著搖搖手道:「不,不,我們都叫他妙人,你就叫他妙人罷。」

  錢伯能手上,還舉酒杯子呢,因道:「你們只管談話,我這杯酒要端不動了。」

  袁久騰把杯子也舉起來道:「該喝喝,唐老闆。」

  小春把杯子放到嘴唇邊,等他們把酒喝完了,對照過杯子,皺了兩皺眉,悄悄的把杯子放下,伯能望著她道:「你是能喝酒的呀。」

  小春低聲道:「今天人不舒服了一天,剛才起床的,你摸摸我手,還發著燒呢。」說時,伸過手去,握了他的手。錢伯能認識小春,總有一年,就沒機會握過她的手。現在小春將他的手握著,他也沒覺察出來是熱是涼,就裝出很體恤他的樣子,望了她道:「呀,果然有點發燒,你為什麼還要出來?」

  小春望了她一眼,笑道:「這還用問嗎?還不是為了錢經理的命令,我不能不來!」

  錢伯能緊緊地握住了小春的手,笑道:「那我真不敢當!」

  那個穿嗶嘰短衣的人,舉起酒杯子來笑道:「錢經理,我恭賀你一杯。」

  小春笑道:「這位先生貴姓?」

  錢伯能道:「你看,我實在大意,桌上的人,我都沒有介紹齊全,這位是尚裡仁主任。尚主任隔座,那位穿長袍馬褂的白臉小鬍子,馬褂上掛了一塊銀質徽章的那是柴正普司長。」

  那柴正普向小春微笑著點了一點頭,並沒有作聲。但是一雙眼睛,在眼鏡裡面連連的轉動著,可想他是不住的向這裡偷看著。小春心裡就很明白,微微的向他笑著,把酒杯子端起來放到嘴唇抿了一口,然後把酒杯子放到伯能面前,低聲笑道:「這杯酒請你替我喝了,可以嗎?」

  伯能還沒有答覆呢,袁久騰在對面叫起來道:「我喝我喝,我替你喝。」

  伯能笑道。「他自然會請你喝,不過這杯酒是你請她喝的,她不能只抿了一滴,立刻就轉敬給你。」說著這話,他已端起杯子來刷的一聲,把酒杯裡的酒,喝得焦幹。回轉身來,向小春還照了一照杯。袁久騰揩了他的厚嘴唇,搖了兩搖頭道:「這話不然,若是由我看起來,能喝到這杯酒的人,他的資格,已經……」說到這裡,他把團舌頭向嘴外伸了一伸,回頭將坐在他身邊一位歌女的手執著,笑道:「你說怎麼樣?」

  那歌女捏了個拳頭,在他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道:「你總不肯正正經經說一句話。」

  袁久騰昂起頭來哈哈大笑,那歌女斜看了他一眼,端起面前一隻大玻璃杯子來喝白開水。尚裡仁回轉身去,將手搭在旁邊一隻椅子背上,向坐在那椅子上的歌女低聲笑道:「你看我斯文不斯文?」

  這時,席上正端上一碗甜菜,王妙軒將自己面前擺著的小空碗,臼了一小碗萄萄羹,兩手捧著,輕輕悄悄的送到他身旁一位歌女面前笑道:「你喝一點甜的。」

  那歌女年紀大些,總有三十上下,穿了一件棗紅色的長袍子,塗著滿臉的脂粉,畫著兩寸多長的眉毛,直伸入額發裡面去,看那樣子,是極力的修飾著。王妙軒將這碗甜羹送到她面前,她起了一起身,兩手接著,笑道:「你和我這樣客氣作什麼?」

  小春將這些人的態度看在眼裡,心裡不住的暗笑,因之望了面前的空杯子,只管默默出神。伯能笑道:「你想喝一點酒嗎?」

  小春瞅著他道:「若是那樣,那杯酒我何必要你代我喝下去?」說時本來是將眉毛皺著的,一抬眼皮,看到伯能正注意著,複又向他微微韻笑去。伯能道:「大概你還沒有吃晚飯吧?你想吃點什麼?我們用不著客氣。」

  袁久騰在對面笑道:「是呀,你們用不著客氣呀!」說到這裡,茶房走近了小春身邊,悄悄的遞了個紙卷兒過來,小春並不透開來看,打開手提包,就把那紙卷丟在裡面。伯能笑道:「有人請,好久沒談過心,多坐一會兒,好不好?」

  小春微笑道:「我不是還發著燒嗎?根本就不願動。」

  伯能把腦袋直伸到小春面前來低聲問道:「既然你不走,在這裡多坐一會子,我和你找點吃的罷。」

  小春道:「多坐一會是可以的,什麼東西,我也吃不下。」說時將一隻手掌掩在胸口上。柴正普笑道:「果然的,唐小姐那樣活潑的人,今天精神十分不好,我介紹一個醫生給你瞧瞧,好不好?」

  小春笑道:「謝謝!那倒用不著。回頭作個東,請我們喝杯咖啡罷,柴先生有沒有工夫?」

  正普笑道:「就怕請不到,怎能說是沒有工夫。」

  王妙軒笑道:「這不用多說,這我們兩個字,一定也包括我在內的。」

  袁久騰笑道:「你好大的面子!」說著,他拿了筷子在空中畫兩個圈圈。

  王妙軒道:「唐老闆,你這我們兩個字,只有錢經理在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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