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大狗道:「大概你也像我一樣,我是為了養老娘,活到三十歲還沒有娶老婆,我們是天生對兒。」

  阿金呸了一聲道:「短命的,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你倒占老娘的便宜。」罵過了這一聲,她放開大步子就走向前去了。

  大狗站著看了一會子,歎口氣道:「人窮了,有好心待人,人家也是不相信的。」

  這時,雨更下得大了,放開了步子,趕快就跑回家了。走在堂屋裡,就聽到亦進從從容容的和老娘談話。走進門來,抱著拳頭,連連向他拱了幾拱手,笑道:「多謝多謝!」

  亦進笑道:「老娘是悶得慌,我說了兩段笑話給她老人家聽,她老人家的精神,就跟著好起來了。」

  大狗看他娘時,見她靠了卷在床首的被服卷兒,半坐半躺著,手裡捧了個茶杯,還帶著笑容呢!只看那兩頰的直皺紋,已是擁擠在一處,便可以知道她臉上皮膚的緊湊與閃動。在衣襟底下,摸出點心包來,兩手送著交到母親手上,笑道:「媽媽,你老人家嘗嘗,真是蔣復興家的點心。」

  王老娘接著點心包子看了一看紙是幹的,笑道:「外面沒有下雨嗎?」

  大狗道:「下雨是下雨的,我藏在衣襟底下,雨淋不到。」

  王老娘聽說,放下茶杯,在床沿上將巴掌放平了,比齊眉毛掩了燈光,低頭向大狗身上看著,因問道:「怎麼你身上也沒有讓雨打濕呢?」

  亦進看大狗身上那件藍布短夾襖,淡的顏色,已經變成深的顏色,分明是雨水濕遍了,沒有一塊乾燥的,唯其是沒有一塊乾燥的,所以老娘也不感到他身上淋著雨了。自己呀了一聲,正想交待什麼,大狗立刻丟了一個眼色,笑道:「朋友借了一件雨衣我穿呢。我去燒一壺開水給你老人家泡茶喝吧。」

  王老娘笑道:「好的,我還不睡呢。徐二哥談狐狸精的故事,很有趣味,我還要聽兩段呢。」

  王大狗走出去了,站在堂屋裡叫道:「二哥,你來,我有一句話同你說。」

  亦進走出來了,大狗握了他的手,低聲道:「溫水瓶子裡有熱水,還用不著燒,請你多說兩個故事給我娘聽聽,我要出去走一趟。至多一個半鐘頭我就回來。」

  亦進道:「快十二點鐘了,你還到哪裡去?」

  大狗道:「不要叫,務請你多坐一會子,我實在有要緊的事。」說著,也不等亦進的同意,竟自向外走去。他這一走,在無事的深夜,可也就有了事了。

  §第四回 登門送款窮漢施仁 遠道索書青年露跡

  秋天的夜裡,加上了一番斜風細雨,只要是稍微有感覺的人,都會感到一種淒涼。徐亦進究竟是念過幾句書的人,坐在王大狗的屋子裡,抬頭看到黝黑的屋瓦,破破爛爛的瓶子罐頭,堆滿了的黑木桌上,放了一盞豆大火焰的煤油燈,這邊幾根木棍子撐的架子床上,躺著一位枯瘦如柴的老太太,聽著外面簷溜滴滴達達響著,那真說不出來心裡頭是一種什麼情緒。先是找著筆記上幾則談狐狸的事,添枝添葉的說給大狗母親聽,說得久了,這衰老的病人,究竟是不能支持,漸漸兒的有點昏沉。她是耳朵裡聽著,鼻子裡哼著,當是答應。其後鼻子不會哼,只是把頭點點。最後頭也不點,亦進也就不再講故事了。

  為了大狗有話在先,請他看守著母親,因此老太太睡著了,他依然不離開,懷抱了兩手,斜靠在椅子背上打瞌睡。朦朧中覺得嘴唇皮子上,有一樣東西碰了一碰,睜開眼看時,卻是大狗站在面前,將一枝雪茄煙伸來。便站起來笑道:「你這傢伙作事,怎麼這樣荒唐?說了去一會兒就來的,怎麼混到這半夜才回來,老娘還病著呢!」

  大狗笑道:「也就因為你在這裡,所以我很放心。」

  亦進道:「哪里弄來的雪茄?」說著,接過雪茄來,反復的看了一看,笑道:「還是沒有動的。」

  大狗伸手到懷裡去,一把掏出四五枝雪茄來,笑道:「夠你過四五天的癮了。」

  亦進道:「你連替老娘買藥吃的錢也沒有,有這閒錢,買許多雪茄煙送我。」

  大狗笑道:「這時候哪裡來的錢可買?這是我在一位朋友那裡拿來的。蒙邵朋友的情,借了幾塊錢給我,明天早上請你上奇芳閣。」

  亦進道:「夜不成事,你怎麼半夜裡敲門捶戶去向人家借錢?」

  大狗道:「唉!這位朋友,他有一個怪脾氣,非到晚上,他的銀錢是不能通融的。」

  亦進道:「哦!原來是個鴉片鬼!」

  大狗笑道:「管他是煙鬼還是煙神呢,這個日子肯送錢給窮人養娘的,就應當感謝他!天氣不早了,你該去睡覺,明天早上在奇芳閣見;不過請你在那裡等我一等,九點鐘以前,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

  亦進笑道:「我倒不相信你突然大活動起來,今天半夜裡去找朋友,明天一早又要去找朋友。」

  大狗笑著,可沒說什麼。亦進也是倦了,摸進房去睡覺。大狗掩上了房門,卻狂笑了一陣。把老娘由朦朧中驚醒,睜開眼何道:「你看,這孩子嚇我一跳,睡到半夜裡,夢著撿到了米票子嗎?」

  大狗笑道:「為什麼要作夢,我就硬撿到了米票子。你老人家要吃什麼,明天早上我給你買去。現在身上舒服了一些吧?」

  老娘道:「徐二哥在這裡陪了我半夜,人家真是一個好朋友,總是人家幫你的忙,將來你也把什麼幫幫人家的忙!」

  大狗道:「總有一天,我要大大的幫他一下忙。」

  老娘道:「你不要打那個糊塗主意了,哼!」

  在老娘這一個哼字之下,大狗也就收起了他的大話。這晚下半夜,大狗娘睡的很舒適。到了次日早上,大狗伺候著老娘漱洗過了,又一斟了一杯茶母親喝。見母親已經清醒多了,就把老娘在床上移得端正躺下,將被頭在老娘身邊牽扯好了,笑著低聲道:「媽媽,你昨晚上睡得太晚,今天早上補一場早覺吧。」

  老娘點點頭,大狗看到老娘是十分的安穩了,也就放了心走出去。他並不是到夫子朝奇芳閣去,卻折轉了身子,向府東街良家巷子走去。當他到了那三號人家門口看時,卻是一字門樓,進門便是陰寂寂的堂屋,看那屋子裡擺得雜亂無章,桌椅板和洗衣盆茶壺爐子,不分高低的擠在一處。堂屋左右,都還有人家住著,卻垂了由白布變成了灰布的門簾子,看不到裡面,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卻看到右邊門簾子一掀,伸出一顆連鬢鬍子的胖腦袋,向這裡張望了一下,瞪了一雙大圓眼睛問道:「找哪一個?」

  大狗心想要說是找阿金,對了這麼一個張飛模樣的人去說,恐怕是自討沒趣,因之站定了笑道:「這裡有一位榮老太嗎?」

  那胖子道:「什麼老太?找阿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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