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秦淮世家 | 上頁 下頁


  陸影笑道:「你斷了糧了,我的銀行還沒有開門呢!」

  他說這句話時,眼光已是射到亦進臉上,突然把話停住,臉也隨著紅了起來。徐亦進雖然少和這種人來往,但是他們是一種什麼性格,那是早已聞名的。便搭訕,向四處張望著,表示並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陸影笑道:「現在你可以放心把信交給我了吧!老王,你在抽屜裡把那劇社收發處的橡皮戳子拿出來,給我蓋上一個章。」

  那老王更不打話,把中間抽屜使勁向外一扯,將水印盒子,四五個橡皮戳子一齊放到桌上,笑道:「劇務骰,宣傳股,編輯毆的戳子都在這裡,你愛用哪個戳子,就用哪個戳子。」

  陸影在桌上拿了一張劇社印的信紙,接過老王手上的鋼筆,就在紙上斜斜歪歪的寫著幾個橫行的中國字茲收到交來唐先生信一封。順手摸起了一個戳子,在水印盒子裡的篤的篤亂印一陣,然後在信封正中蓋了一個印,他也不看看,就將這信紙交給了亦進。亦進看時,那戳子正正當當的來一個字腳朝天,倒過紙條來看那字,卻是演出股的戳子。陸影見他只管捧了字條出神,便笑道:「戳子都在桌上,你若是不滿意,請你順便拿一個再蓋上。」

  亦進笑道:「不必了,陸先生我們也是早已聞名的。」說著,也就把那封信遞給了他。陸影接過信,托在手心掂了兩掂,立刻就透出了滿臉的笑容,背過身去,拆著信看。老王手撐了桌沿站起來,拍著手道:「老陸,老陸,快拿過來我看看,信裡有多少鈔票,我們見財有分。」

  陸影笑道:「你犯了錢迷了,這又不是什麼掛號信,保險信,你怎麼說起鈔票兩個字來。」

  老王道:「你早就缺著錢,盼望唐小姐接濟你,現在小唐的信來了,而且是派專人送來的,決不能是一封空信,而且你接著這封信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分明是有了收穫。」

  口裡說著,奔出了桌子來,老遠的伸著手,就要去搶陸影的信。陸影似乎也有了先見之明,已是把那封信揣到懷裡去了。亦進看到他們這種情形,實在有些不入目,便和悅著臉色,向陸影道:「陸先生可以回一封信讓我帶去嗎?」

  陸影被他一句話提醒了,想起了小春在信上介紹的話,這就向亦進彎了一彎腰,笑道:「原來你就是徐老闆,我聽到唐小姐說道,你是個拾金不昧的人,佩服佩服!請你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到樓上去寫信。」說著,又將眉頭皺了兩皺,微笑道:「我們社裡人多,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房子,大家擠在一處,連一個會客的地方也沒有。」

  亦進笑道:「藝術家都是這樣的,陸先生只管去寫信,我在這裡等一會兒就是了。」

  陸影急於要寫回信,他是更不打招呼,一徑向後面上樓去了。那個老王見亦進一身布衣,又是個送信的,並不同他客氣,大模大樣的坐著,笑道:「你在唐小春家裡拿多少錢一月的工錢?」

  亦進笑道:「三五塊錢吧。」

  老王笑道:「遇到送密碼電報的時候,你就有好處了,至少要賞你一塊錢酒錢。上兩次送信來的,怎麼不是你?」

  亦進笑道:「我也是初在他們家上工。」

  老王笑道:「聽說有幾個闊人捧唐小春捧得厲害,你知道花錢最多的是哪一個?」

  亦進笑道:「我剛才說了,是初在他家上工,哪知道這些詳情呢!」

  老王搖搖頭笑道:「哪一個歌女,都有她們的秘密,花冤錢的花冤錢,撿便宜的撿便宜。」說著又低了頭去寫他的信。亦進在屋子裡站了十分鐘,有些不耐煩,就步行到屋子外面去站了一會。因為陸影那封信,始終不曾交出來,又推了門進屋去看看,屋子裡那位老王,不知道到哪裡去了,通後面屋子的門是大大的開著,那裡有一道扶梯轉折著上樓去,在樓梯下面地板之上,卻是一方挨著一方的,鋪了地鋪,還有兩位青年睡在地鋪上,兩手高舉了一本書在看著。他們一抬頭,看到有一位生人進來,立刻將門掩上。亦進本來想闖到樓上去看看的,這時見樓下就是這情形,樓上不會好到哪裡去,只得依然在外面屋子裡坐著。這樣足耗了一小時之久,才見陸影笑嘻嘻地手上拿了一封信出來,他雖然穿了西裝,卻也很沉重的,抱了拳頭,向他作上一個揖,笑道:「徐老闆,一切拜託!」

  然後將那封信遞到亦進手上。亦進看也不看,就揣到懷裡去。陸影笑道:「這封信裡已經說明,送來的東西,我已經收到了;不過這封信務必請你私下給她,我想徐老闆總有辦法掩藏著吧?」

  亦進笑道:「這個你放心,我一兩天就要給唐小姐送一回書去的,我把信夾在書裡頭送去就是了。今天這封信,是她等著要看的,我可以拿了這封信在莫愁軒門口等著她,晚上十點鐘,她上場子的時候,總可以在門口遇著她的,那時,我不用說什麼,她就會知道是送回信來的了。」

  陸影笑道;「很好很好!徐老闆這樣細心,一切容我改日道謝。」

  亦進道:「我這完全是為了唐小姐的重托,瞞著唐家媽,那是擔著相當干係的,陸先生要謝我,那倒教我不便說什麼了。」

  他說著,把臉色正了一正,然後就點著頭走了。到了當日晚上,果然照著白天說的話,在夫子廟一帶街上,來往的蹓躂著,不多一會子工夫,看到小春坐了雪亮的包車走到一家館子門口停住,亦進趕上兩步,還不曾近前,小春早是看到了,就站在街邊的便道上,同他招了兩招手,亦進走過去,她故意高聲笑著道:「徐老闆,我托你找的書,現在找好了沒有?」

  亦進也高聲答道:「書都找好了,我這裡有一張書單子,請唐小姐看看,有含意的書,請你告訴我一聲,我就將書送來。」說著,在懷裡掏出那封信來,很快的就遞過去了。

  小春也知道這話裡藏著機鋒,立刻伸手接過去,打開小提包來,將信封藏著,向亦進點了點頭道:「多謝你費神!明天下午,我到夫子廟你攤子上去拿書。」說著,向他丟了一個眼色,亦進不曾說得什麼,小春已經走進酒館子去了。亦進站著呆了一呆,覺得鼻子頭嗅到一種香氣,將手送到鼻尖上聞了一聞,還不是手上的香味嗎?這香氣由那裡來,一定是陸影那封信上的。一個男子寫信給女人,灑著許多香水在上面,那是什麼意思,當時心裡起了一種反應。把微波社那房子裡的情形,同那封信漂亮的成分,聯合在一處,便覺陸影這個人行為上,是一個極大的矛盾。心裡想著,老是不自在。回得家去,情不自禁的,卻連連的歎了幾口氣。他所住的屋子,是一種純粹的舊式房屋,中間是一間堂屋,兩邊卻是前後住房,房又沒有磚牆,隔壁的燈光,由壁縫裡射了過來,一條條的白光,照到亦進這黑暗的屋子裡。隨了他這一聲歎氣,隔壁屋子王大狗同道:「二哥,你今天生意怎麼樣?老歎著氣。」

  亦進道:「雖然歎氣,卻不是為我本身上的事。」說著,擦起火柴,把桌上煤油燈亮了,燈芯點著了,火焰只管向下挫著,手托燈檯搖晃了幾下,沒一點響聲。咦了一聲道:「我記得出去的時候,清清楚楚兒的加滿了油,怎麼漏了個乾淨?」

  隔壁王大狗隨著這聲音打了個哈哈。亦進望了木壁子道:「我這門鎖著的,是你倒了去了嗎?」

  王大狗笑道:「對不起,我娘不好過,有兩天沒出去作生意,什麼錢都沒有了,天黑了,一時來不及想法子打煤油,把你燈盞裡的油,倒在我燈盞裡了。」

  亦進道:「怎麼你這雙手腳,還沒有改過來。」

  王大狗笑道:「我的老哥,對不起。自己兄弟,這不算我動手,你身上總比我便得多,你借幾毛錢給我,讓我買幾兩面來下給我娘吃,順便就和你打一壺火油回來。」

  亦進還沒有答言,又聽到隔壁屋子裡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亦進伸手到衣袋裡摸索著,掏出手來一看,卻只有五毛錢和幾個銅元,因道:「我就要睡覺,不點燈了。這裡有五毛多錢,你都拿去罷。」

  王大狗手裡提了油壺走過來,見亦進將那些錢全托在手心裡,便道:「你只有這些錢嗎?」說時,伸手轉了一下燈芯的扭子,亦進道:「沒有油,你只管轉著燈芯有什麼用。那還不是轉起來多少,燒完多少嗎!老娘病了,想吃點什麼,趕快拿錢買去。」說著,把錢都交給了王大狗。他接著錢,向亦進道:「二哥,你到我屋子裡去坐一下子吧,也不知道我媽媽的病怎麼了,老說筋骨痛,時時刻刻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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