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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四壁齋空薄衣難耐冷 一丸月冷懷刃欲尋仇(3)


  到了胡同裡一看,果然是月華滿地,由南到北,一片白光,看不見一個人影。電燈柱上幾盞電燈,被月亮光蓋住了,宛像幾個光點,士毅滿胸口都是熱雲沸騰,心裡可就想著,手上提了這把刀,不要讓街上的巡警看到了,於是避去了大街,只管在月亮下的小胡同裡走著。

  夜是很深了,遠遠地有那種小販賣零食的聲音,在空中傳遞了過來,只覺既沉著而又慘厲。士毅聽了,心想,這也是在黑暗裡奮鬥的朋友。其實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凡事只求一個爽快,早了結也是了結,遲了結也是了結,那樣苦苦地掙扎著做什麼?我受了半年氣,今天應該要發洩一下子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殺了人,決計不躲,我一直的就向區子裡去自首投案,在法庭上我要侃侃而談。心裡七上八落地想著心事,腳底下也是七上八落地走著路。

  他彎彎曲曲走過了許多路,看看到常居士家附近了,抬頭看著月亮,呆了呆,心裡叫道:月亮呀月亮,你看我一個人這樣做作,一定可以原諒我,我受的委屈,實在太大了。今天你照著我了,明天我關到監獄裡面去了,你就照不著我了。豈但是明天?恐怕今晚我殺不到人家,人家反把我殺了,今晚下半夜,你就會照不著我了。

  他提起腳走來,一路本都是很快的步子,到了現在,一想到這番動作的結果,成敗是不可定的,設若是提著菜刀,翻牆過去,讓人家拿住了,我是一個窮人,人家不說我是小賊,也要說我是強盜,我又用什麼話來分辯?越想越覺得這事情的可怕,步子就慢慢緩了下來,心裡計劃著,我真這樣地往前做,這件事,恐怕有考量的必要吧?越是這樣地沉吟著,這腳步卻也越發地慢了,自己走來的時候,乃是一鼓作氣,除了感到要興奮地痛快一下之外,別的都不會去計較。這時腳步走緩了,身上那一股勇氣,把熱氣也順便地要帶走了。

  人在水樣的月光中走著,身上也就仿佛讓冷水浸潑了一般。士毅猛然地回想到今晚因身上冷不過跑到廚房裡去烤火的一幕,這就把態度又激昂起來。我為了常小南,才窮到了這番地步,我為什麼不去殺她?縱然把我捉到法庭,我自然有我的一套言詞可說。我走對這個地方,我依然還帶了刀向家裡去,我這個人也就未免太沒有勇氣了。走,我一定要做到,他想到了這裡,把掩藏在馬褂底然下的菜刀,拔了出來,在月光底下,向空中舉了兩舉,下面兩隻腳,也就開起了大步子,噗篤噗篤,向前快走起來。

  到楊柳歌舞團的直路,自己還不認得,只好還是到了常家門口,再由那邊繞道過去的了。順步走來,那常居士的臨街矮牆,在月亮下排列著。由牆的那個缺口之處,正可以看到院子裡是一種什麼情形。這時,月亮仿佛是更顯明些,只有偏西餘氏住的那間屋子,有一線燈光,映著那紙糊的窗戶格扇,似乎向外半開著。士毅想著,這個賊婆娘,其可惡不在常小南之下,我不如翻過牆去,闖進窗戶去,先一刀就把她砍了。心裡既然如此想著,於是側了身子,順著牆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去。走到那牆的盡頭,是要轉彎的地方了,自己站著想了一想,我去是去定了,等我先凝一凝神,然後向前一跑,不管好歹,就直沖了進去。一面想著,一面將懷裡藏的刀,抽出來了,反復著看了兩遍,想道:「喝!不用猶豫了,先砍了那賊婆娘,再去砍那小賊丫頭,」

  沉思約摸了有兩三分鐘之久,銳氣就養得十足了。正待要走,可是這古城裡保存的古制,那徹夜敲梆子打鑼的報更聲,卻遙遙地送進耳朵裡來了。這更夫的路線或者是經過常家的門首,若是正當自己爬牆的時候,又恰是那更夫巡到面前來時,那可老大不便,不如讓他們過去以後,自己再來動手吧。於是走到了楊柳歌舞團的後牆,向那邊周圍看了一遍,果然,那遠遠的更梆更鑼聲,就慢慢地敲到身邊來了。

  也不知是何緣故,這更聲越是靠近了身邊,心裡也就越跳得厲害。直待那更聲一直和自己頂頭相遇了,看時,乃是兩個極衰弱的老頭子,走路時,連帶著喘氣,腳提不到五寸高,就是這樣挨挨蹭蹭走了過去。洪士毅想著,他們做事,總是這樣掩耳盜鈴的。請問,這樣兩個衰弱的更夫,管得了什麼事,假使我真要做強盜,這兩個更夫,我准可以打倒。他在這裡藐視那兩個更夫,那兩個更夫,仿佛也有些藐視他,一點也不注意這胡同裡有個人,竟自走過去了。

  士毅在胡同兩頭,又徘徊了許久,將楊柳歌舞團的短牆,也看清楚了,待用手扶著牆上的磚眼,要向裡爬時,心裡這就省悟過來,我錯了。這裡面房屋很多,我知道常小南睡在哪一間屋子裡?我還是先去找那老賊婆,把常小南住的所在問清楚了,再來到這裡動手。於是複又翻身轉來,直奔常居士家。這回他鼓了二十四分的勇氣,決不肯退縮的了。把兩隻油子高高地卷起,手拿著刀把顛了兩顛,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就大開步子,直向常家矮牆缺口的地方走去,在缺口的地方所在,側著身子,用耳朵對屋子裡聽著。微微的一種睡呼聲,由窗戶裡送了出來。抬頭一看,那輪微圓的月亮,已經斜到屋頂樹梢裡頭去。她好像是在說,這一幕慘劇,我是不忍看的了。

  士毅不管一切,將身一聳,跳上了牆的缺口。雖然那牆上的碎土,不免紛紛地由上面滾了下來,卻幸沒有大塊磚頭的移動,並沒有什麼聲響。於是匍匐了身子,將刀放在牆上,兩手緊扒住牆頭,身子向下一溜。下得牆來,在地面上站穩了,手提了菜刀,悄悄地走著,直貼到窗戶邊,用手虛探了一探,卻是開的。心裡想著,這可不是天湊其便?右手握好了刀,左手按好了窗上的格扇,正待將窗子一推,人就向裡面鑽了進去。那牆外邊忽然有人喝道;「呔!你好大膽,月亮地裡,你就動起手來。你敢動,你動一動,我這裡就開槍。」

  士毅萬不料在這樣吃緊的時候,身後會有人叫了起來。回頭看時,只見那牆的缺口處,站有兩個穿黑服的警察,將牆半掩著身子,各自伸了手,向他比劃著。月光下看不清楚他們手上拿了什麼,但是隨便地推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他們手裡一定拿著手槍,要朝著自己放的了。心裡一時亂跳,人就慌了,站在這裡,哪裡還移得動?那巡警就喊道:「這裡面的人還不醒醒嗎?你們院子裡出了歹人!」

  這時,士毅已經醒悟了過來,就答道:「我是什麼歹人?這是我朋友家裡。」

  巡警道:「你還要胡說啦?我們老遠地就看見了你,你是翻了牆頭進來的。有半夜三更翻了牆頭來看朋友的嗎?」

  士毅扶了窗戶的那只手,未曾敢動,提著菜刀這只手,恰是垂了下來的,將手一松,菜刀落了地上。所幸這裡是土地,雖然刀有一下響,卻不十分重大。這兩個巡警中的一個,已是翻過牆來,一步一步,逼近身邊。士毅看,果然他手上拿著手槍,巡警喝道:「你舉起兩隻手來,我要搜搜你身上。」

  士毅手上,已經沒有了刀,這就不用猶豫,將兩支手高高地舉了起來。巡警一手拿著手槍,一手掏摸他身上,在月亮下面看得親切,見他穿長袍馬褂,不覺咦了一聲道:「這真奇怪了,你還是個斯文人呢?」

  士毅道:「我說是我朋友家裡,你不相信。常老先生,常老先生,你起來開門吧,警察把我當賊了。」

  只這一聲,屋子裡便有聲音答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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