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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療病有奇方借花獻佛 育才誇妙手點鐵成金(2)


  士毅笑著露出白牙來,點了頭道:「我好多了。喲!你還買一大捧鮮花來了。」

  小南笑道:「我爸爸說,怕你忌嘴,不敢送你東西吃,所以送你一紮花。」

  士毅道:「何必花那些個錢?有買花的錢,可以買一頓飯吃了。」

  小南怎好說不是買的呢?只向人家微笑了一笑。

  士毅道:「花是多謝你送了。可是我這窮家,還沒有一個插花的東西呢。」

  小南當她由房門口伸進頭來的時候,她就覺得士毅的屋子裡,太簡陋了,這還是春末,在北方還需要蓋著厚被,可是他所睡的,只是一床草墊子上鋪了一條破被單,她哪裡知道士毅床上的被褥,已經送到當鋪裡去,給她換了新衣服哩?他躺在那上面,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撿來的一件破舊大衣,蓋了下半截。靠窗戶的桌子上,雖然擺了一些破舊的書,然而也不過就只有這個。桌子邊放了一張方凳子,可以坐一個人,若是來兩個客,只好讓一個人站著了。到了此時,小南才明白了,原來洪士毅是如此貧寒的,彼此比較起來,也就相差無幾哩。小南心裡頭一陣奇怪,他既然是這樣的窮,為什麼還那樣幫我的忙呢?有給我買衣服的錢,不會自己買一條被蓋嗎?

  當她這樣在打量士毅屋子的時候,士毅也在打量她的身上。幾天不見,她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最顯眼是她那一條毛蓬蓬的辮子,現在剪成短髮,顏色黑黑的,香氣勃勃的,而且燙著成了堆雲形,在頭髮下,束了一條湖水色的絲辮,辮子頭上,打了個小小的蝴蝶結兒。身上穿了粉紅色的半舊長旗衫,那細小的身材,恰是合著渾身上下的輪廓,將腰細小著,將胸脯挺了起來,那種挑撥人的意味,就不用細說了。他簡直看呆了,不料她幾天之間就變得這樣漂亮,卻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得了一筆錢,陡然闊了起來。本想問她一句,這衣服是哪裡來的?然而自己思忖著,卻沒有這樣的資格,可以去質問人家的行動,只是一望就算了。

  等他不望的時候,小南也就省悟過來,今天穿了這樣一身新,不免要引起他的注意,這可以讓他知道,我常小南不是窮定了,穿不起好衣服的。如此想著,臉上不免有幾分得意,故意笑嘻嘻地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將一束花放在桌上,手扶了桌子沿,掛了一隻腳,站在那裡抖著。洪士教這就有些窘了,既沒有茶給人喝,又沒有東西給人吃,連坐的凳子上,還是高低不平,有許多窟窿眼,見小南用手摸了幾摸,依然未肯坐下。士毅便道:「對不住,我這裡坐的地方都沒有,哪怎麼辦呢?」

  小南道:「你不用客氣,我要走了。」說完,掉轉身,就向門外走了去。

  士毅連說:「對不住,對不住,怠慢怠慢。」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南子已經是走遠了。

  士毅看了桌上那一束綠葉子中間,紅的白的,擁著一叢鮮花。就由這花的顏色上,更幻想到小南的衣服與面孔上去。覺得她這種姿色,實在是自己所攀交不到的一個女子,有這樣一個女子來探病,不但是精神上可以大告安慰,而且還可以向會館裡的同鄉,表示一番驕傲之意,不要看著我洪某人窮,還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姑娘來看我的病呢。不過他雖如此想著,同時他又發生了一種困境,常家窮得沒有飯吃,自己家成了化子窩,那裡有錢給小南做衣服呢?小南突然的這樣裝飾起來,難道是借來的衣服不成?可是她是個撿煤核的女郎,朋友沒有好朋友,親戚沒有好親戚,她在哪裡去借這些衣服,若說人家送她的,是怎樣一個人送她的呢?無論如何,我必定要去打聽一番,她這衣服從何而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打聽出來了,又怎麼樣?難道還能干涉人家接受別人的東西嗎?干涉不了的話,那一問起來,反倒會碰一鼻子的灰,這就犯不上了。

  心裡想著,兩眼望了桌上那一束鮮花,只管出神。他心裡想著,有朋友送花來,這花還沒有什麼東西來插,這樣的人生,未免太枯燥了。他正在這裡出神,長班推著門,向裡探望了一下。士毅連連向他點著頭道:「進來進來!你找個瓶來,把這些花插下去。」

  長班笑道:「我的先生,這會館裡連飯碗還差著哩,到哪裡找插花的花瓶去?」

  士毅道:「舊酒瓶子、舊醬油瓶子都成,你找一隻,灌上一瓶水拿來,勞駕了。」

  先生們和長班道了勞駕,長班不能不照辦,居然找了一隻酒瓶灌著水拿了進來,放在桌上,將花插了下去。

  士毅用手招了幾招道:「你拿過來,放在我床面前吧。」

  長班用手將花扶了幾下,笑道:「這花都枯了,你還當個寶玩呢。」

  士毅道:「胡說!人家新買來的花,你怎麼說枯了?」

  他將手拍著床鋪板下,伸出來的一截板凳頭,只管要他將花瓶放在上面。長班覺得他這人,很有些傻氣,也就依了他的話,將花瓶放到板凳頭上來。士毅見那一束花中,有一朵半萎的粉紅玫瑰,就一伸手去折著,打算放到鼻子邊來聞。手只剛剛捏著那花莖,就讓那上面的木刺,毒毒地紮了一下,手指頭上,立刻冒出兩個鮮紅的血珠子來。士毅心裡忽然省悟過來,對了,花長得又香又好看,那是有刺紮人的,我們大可不必去採花呢。我為了小南,鬧了一身病,她是未必對我有情,然這不和要采這玫瑰,讓刺紮了一下一樣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今天來看我來了,而且還送我一束花,這不表示和我親近的嗎?好了,等我病好了,我還是要繼續的努力。

  他如此想著,心裡頭似乎得了一種安慰。一痛快,病就好了許多。當然,那慈善會附屬醫院的醫生,還是繼續的來替他治病。約摸休息了一個星期之久,洪士毅的病是完全好了。在這一星期之中,小南雖然不曾來探過他的病,但是小南送來的那一束花,放在這屋子裡床面前供養著,這很可以代表她了。

  這一束花送到這屋子裡來的時候,本來就只有半成新鮮。供養過了一星期之久,這一束花,就只剩下一些綠油油的葉子。然而便是這些綠油油的葉子,已經是十分可愛的了。而且落下來的那些花瓣,士毅也半瓣不肯糟蹋,完全給它收留下來,放在枕頭下面。自己病好下床了,就找了一張乾淨的白紙,把那些乾枯瓣花葉都包了起來,然後向身上口袋裡一揣。在家裡勉強了休息一上午,到了下午,怎麼也忍耐不住了。於是就雇了一輛車,直到常居士家來。他剛一下車,就聽到小南嬌滴滴的聲音喊道:「等著我呀,等著我呀。」

  士毅向前看時,只見胡同口上,兩個穿著漂亮衣服的女子在面前走著,小南在後面跑著跑著,跟了上去。看她今天穿的衣服,又變了一個樣子了。上身是淡綠色的褂子,只好長平膝蓋,下面露著肉色的絲襪子,緊緊地束著兩條圓腿。兩隻袖子短短的,將手拐以外的手臂,都露了出來,自然是雪白溜回。今天的頭髮不燙著,平中頂一分,梳了兩個小辮。左右下垂,搭在耳邊,各在辮捎上紮了一個大紅結花。這更顯得天真爛漫,嬌小玲瓏。自己本想叫一聲常姑娘,只見她腳上兩隻米色皮鞋,撲撲地在路上跑著,向前奔去。前面那個漂亮的女子,笑著向她道:「你家門口停了一輛車子,來了人吧?」

  小南回轉身來看了一眼,並不理會,依然調轉身去,和那兩個女子,手牽著手地走了。雖然不知道她說的是些什麼,然而看那樣子,是不願意理會自己這樣衣衫襤褸的朋友的,年紀輕的人,總是要面子的,又何必說什麼呢!因之喊到嘴邊來了的那常姑娘三個字,他又完全忍耐下去了,站在常居士的門口呆住了。常居士盲于目,可不盲於心,他在各種響聲上,知道有個客人在大門口了,就摸索了走出來問道:「是哪一位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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