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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聲色互連初入眾香國 貧病交迫閑參半夜鐘(1)


  這個時候,叮叮噹當,外面有一陣鈴子響。小南正在想著,賣絨線擔子的,怎麼跑到人家屋子裡面來搖鈴子呢?那柳太太就笑著向他道:「常家姑娘,你來得巧,我們這兒開飯啦。你在我們這兒吃一回大鍋飯去,好不好?」

  小南還不曾說話呢,那個柳綿綿姑娘,一蹦一跳地由別個屋子裡跳了出來,她拉著小南的手,笑道:「去去!到我們家吃飯去。」

  柳太太也將兩隻手在她後面帶推著,笑道:「我們小姐都這樣殷勤,你就不用客氣了。」

  小南聽說,心裡倒有些奇怪。柳三爺夫妻兩個人,這樣年紀輕輕的,這麼倒有這樣大歲數的小姐?如此想著,就向柳綿綿臉上看著,柳綿綿沒有猜到她的意思,笑道:「你以為我請你吃飯是假的嗎?我一定要請你去,我一定要你去。」

  小南被一個拉著,又被一個推著,如何躲得了?只好隨著她們前去。

  到了那裡,卻不由她吃了一驚,原來這裡一共有四張桌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就夾雜著亂坐下來。最奇怪的,就是這裡的男子,完全都穿的是窄小的西服。不論年紀大小,一律是頭髮刷得油滑,下巴額和腮幫子刮得溜光。無論這面孔好看不好看,總覺不討厭。柳綿綿將她拉著,就在一張男人少些的桌子上坐下。有一個年輕些的男子,就是剛才和柳三爺說外國話的。他將一個二姆指和中指,在桌上當了人腳跳著,又向前,又退後,口裡叮叮噹當地唱著,身子兩邊搖動著,眼睛斜瞅了人,好像是得意。還有一個三十上下歲數的人,偏坐著低了頭看手指頭,撮著嘴唇,在那裡吹著,唏唏噓噓,好像也是在唱歌。

  柳綿綿於是給她介紹著,年長的是楚狂先生,楚歌姑娘的哥哥。年輕的王孫先生,是一個梵呵鈴聖手。小南不知道什麼是梵呵鈴,更也不知道什麼叫聖手,柳綿綿這樣介紹著,她福至心靈的,裝著摩登,對人家鞠了一個躬。然而她一雙眼睛,早是注意到桌上的菜,只見五個大盤子炒菜,中間圍了兩個大碗,單論那兩個大碗,自己是看得清楚,一個是紅燒豬蹄膀,老大一塊的紅皮肉,蓋在上面堆著。一個是口蘑雞蛋湯,只瞧那一片一片的雞蛋,在濃湯上面浮著,那真比自已請客吃面的湯鹵,還要油重十分。單是這兩個菜,自己就可以在飽後加三大碗飯,何況此外還有四個碟子,且是兩葷兩素,心裡想著,也不知道他們家今天辦什麼喜事,辦這些個菜。她如此想著,但是這些男女坐下來扶起筷子就吃,也沒預備酒,也沒有什麼人出來主人,柳太太和自己倒是同席,她將筷子向菜碗裡點了幾點,就笑道:「姑娘,你隨便請吧,我們這裡是狼吞虎嚥,說來說去,不會客氣的。」

  小南看到大家都自自在在地吃著,太客氣了也未免吃虧,因之也就扶起筷子來,隨了大家來吃菜。那柳太太看她不能十分自由的樣子,又很知道她的家境是那一幅情形,於是魚呀肉呀,不住地夾著向她碗裡送來,送到了飯碗裡面的東西,她就無所用其遜謝,也就陸陸續續地吃了起來。等她把這碗飯吃過了,還有好多菜不曾吃下,都剩在空碗裡,自己還不知道如何主張呢?手裡這一隻飯碗,業已不翼而飛,回頭看時,卻是那位梵呵鈴聖手王孫先生接了過去了,不聲不響地盛了一碗飯,送到她面前。

  小南平常見了漂亮而又闊綽的人,心裡就暗想著,就是給人家當一天丫頭也好,這可以和闊人親近親近,也可以知道人家是一種什麼脾氣?於今倒不斷有這樣闊綽而又漂亮的先生給自己盛飯,而且並不用得自己去下命令,他是自甘投效的,這可見得和闊人或漂亮的人來往,也並不難,只要有這樣一個接近的機會。她心裡如此揣想著,把向人道謝這一個節目,失略過去了。等到自己回想過來的時候,飯碗已是擺在面前許久,這就不能向人家補那一句了。正望了人家的臉,自己有一句什麼話,還不曾說出來的時候,那王孫先生卻已首先瞭解了她的意思,伸出一隻手來,向飯碗只管揮著道:「你吃飯,你吃飯。」

  小南只好笑了一笑,接著吃飯了,論起這桌上的菜來,憑了小南的量,真可以吃個十碗八碗,只是初次到人家來,怎好露出那些樣子?所以吃過這兩碗飯,看到在桌上的人,有一半放下了碗,自己也就放下碗來。這時,那柳三爺忽然站了起來,向在座的人打著招呼道:「吃過了飯,大家不要散開,要把愛的追求那兩幕舞蹈重排一排。」

  說畢,他坐下來,向小南笑道:「常家姑娘,你在後面,天天聽著我們奏樂和唱歌,可沒看過我們這裡的跳舞,你先別回去,在我們這裡看看好嗎?」

  小南怎好說吃了就走?而且這地方也實在好玩,多玩一會子回去,有什麼不可以?因為如此,她沒有作聲說回去,也沒有作聲說不回去,向著柳三爺笑了一笑。說話之間,大家把飯吃完了,一窩蜂似的,大家都散了,那楚歌女士挽了她的手笑道:「來,你到我們那裡去洗臉,好嗎?」

  於是拉著她就向自己的屋子裡走去。

  小南跟著她走了兩個院子,只見屋子裡糊得雪亮,雖然是一張小小的鐵床,那鐵床鋪的白色被單上面疊著綠的棉被,牽扯得一點皺紋沒有,用一幅漏花的白紗單子來罩住著。尤其是那兩個粉紅色的枕頭,簡直一點黑印都沒有,怎麼會睡得這樣乾淨?這真有些奇怪了,床的後牆上,有兩個大腦袋的洋鬼子半身像。靠了窗戶面前,擺了一張白漆的小桌子。喝!上面深綠的,淡黃的東西,一件一件的化妝品,由大小玻璃瓶子裡映了出來。紅的圓盒子,花的扁盒子,一陣一陣的透出香氣來。那中間擺的鏡子,更是微妙,一面鏡子比一面大些,這樣重疊著擺了一行,小南看到不覺呆了,一個人用的胭脂粉鏡,如何會有這些?數一數,大概有六七十樣吧?楚歌向擱了一扇小玻璃櫥的地方指道:「我們這裡是兩人住一間房,因為我的屋子小些,所以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假使你到我們這裡來,一定是住在我這裡的,我們先要好要好吧。」

  她說著話,將櫥子角上的一扇門一推。小南看著,倒吃了一驚,原來這屋子是瓷磚砌的牆,牆上伸出大厚殼面盆來。那楚歌將盆邊上一個釘頭子一扭,嘩啦嘩啦,流出水來。自來水會流到面盆裡來,這真是新聞。這裡還有一隻大長盆,一個白瓷缸子,缸子上有兩層紅木蓋子,卻看不出來是幹什麼用的,那楚歌向她笑著,在缸上坐了一會。缸邊有一根繩子,垂下來一個本槌子,她只一拉,哄咚一下,那瓷缸裡冒出大水頭來,沖洗了個乾乾淨淨。小南這才算明白了,原來是這種用法,因笑道:「你們真乾淨,多便當呀!」

  楚歌道:「那裡便當,現在我們柳先生不肯燒熱水,洗臉洗澡,還要老媽子打了熱水來呢。」

  說時,果然有個老媽子提了一大壺熱水來,向臉盆沖下去,而且還在手巾架上抽下一條毛手巾,輕輕地鋪在水面上,又取了一個玻璃肥皂缸子放到臉盆邊,然後走了。小南一想,她們真了不起,這樣有人伺候著,還要說不便當,那麼,只有讓人來給她洗臉了。楚歌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你來洗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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