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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厚惠乍調羮依閭以待 苦心還賣字隱幾而眠(3)


  士毅答應了一聲好,高高興興地走回會館去。

  他有生以來,不曾經過女人對他有一種表示。今天小南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次受著女人的恩惠,覺得這種恩惠,實在別有一種滋味,自己一個人低頭走著仔細回想,總覺得小南這個人,不可以看她年輕,不可以笑她是撿煤核的,實在她也是無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時,身後忽然有人叫起來道:「老洪,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士毅猛然回頭一看,呵喲一聲,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原來已經走過了會館門口好幾家門戶了。叫的人卻是會館裡的同鄉,怎料到他如此窮困的人,會發生愛情問題?所以他隨便說著,也沒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臥室裡以後,架起兩腿,在床上躺著又繼續地想著下去。覺得小南這種要求,自己無論如何,應當給她辦成。這樣一來,自己可以少有些經濟上的負擔,其二,給她找了一個事,她對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個時候,在友誼上我就可以到進一步的程度了。想到這裡,自己加上了一筆但是,所謂進一步的程度,並不是像上次帶她到西便門外去的那種舉動,這是要她感覺得我這人待她不錯,她不應當把我當一個父親的朋友,應當把我當她一個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個商量。到了那個時候,必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麼要求,她父母也許就會出來主張一切的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周濟幫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過是一種引誘的手段而已。別的還罷了,我打了一個佛學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頭子歪纏,世界上真是有佛的話,我這人就該打下十八層地獄去。我現在要做好人,只有幫他們的忙,不圖他們的報酬。可是又得說回來了,我手糊口吃,自己還顧全不過來呢,為什麼去幫別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幫他們的忙,像小南這樣的孩子,作個煤妞兒終身,未免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幫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幫她的忙,她那種失望,比受了我的引誘,還要難過萬分呢。

  自己想來想去,始終得不著一個解決的辦法。還是起來,預備了燈火,掩著房門,靠了桌子坐著。呵喲,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子角上還有一本道藏書和一疊稿子紙,自己一種新加的工作,晚上回來,還不曾動手哩。本來自己想著,累了這些天很是無聊,今天可以不必寫了,反正自己掙的錢,總夠自己吃飯的。寫字掙來的錢,都是給常家人用了,不過是為人辛苦。決計不做那傻事了,也可以養養自己幾分精力。然而到了現在,這計劃又該變遷了,臨走的時候,小南曾說了一句,有錢明天給她用,若是明天見了面,不給她錢用,未免有點難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費點神,只要今天帶個夜工,寫個三四千字出來,明天就可以給她三四毛錢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這一點事,我還要考慮,太沒有出息了。這沒有什麼難處,不過是寫。想到一個寫字,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紙,就寫了起來。

  以謄寫經卷而論,一小時寫一千字,並不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寫過字,辦過公,還跑過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論,也就用得可以的了。況且回得家來,又是這樣的思索,實在是不能寫字了。可是他覺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餘的時間,又何必不寫幾個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難,他還是繼續地寫了下去。由晚上八點鐘,寫到十一點鐘,也不過僅僅寫了兩千字。將這個到會裡去領款,兩角錢而已。無論如何,總得再寫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錢,才拿出來不寒磣。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著紙,又繼續地寫。

  也許是人真個有些疲倦了,寫著寫著,兩隻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攏起來。自己雖然竭力地提起精神來,要把眼皮撐著,但是眼睛裡所看的字,和手下所寫的字,有時竟不會一樣。猛然省悟過來,定睛一看,竟寫了好幾個小南在稿子上。心裡連說糟了。所幸寫錯的,還僅僅是最後一張,若是以前幾張都有錯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費了。自己也是想不開,今天既是寫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明天起個早來寫,不是一樣嗎?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做事做到累了,總是貪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許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麼辦呢?窮人手下又沒有鬧鐘,可以放在床頭,讓它到時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裡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話,可以託付別個,早早地喊一聲。

  他正想著,一個蒼蠅嗡的一聲,在燈光上繞了一個圈子飛著,他自己不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心裡想著,有了。前兩天,晚上忘了關窗戶,一天亮飛進幾個蒼蠅來,就把人吵醒了。我何不打開窗戶,打開房門,大大的歡迎蒼蠅進來?明天早上,它在我臉上爬著,癢得我自然會醒。蒼蠅就是我的鬧鐘,蒼蠅就是叫我起身的聽差。這個法子絕妙,再也不用猶豫的了。於是門窗一起打開,吹滅了燈,安心上床去睡。

  到了次日天剛亮的時候,果然有幾個餓蒼蠅在屋子裡飛著。因為睡著的人,身上是有熱氣的,那蒼蠅就飛到人手上人臉上來嗅那熱氣,爬來爬去,鬧得人渾身作癢。士毅朦朧中用手在臉上撥了幾撥。可是蒼蠅對於熱氣,是有一種特別嗜好的,你雖是把它竭力轟跑了,它拼命地掙扎,飛過去,又飛回來。這樣的拼命交計有五六分鐘之久,這個殷勤的飛僕,到底把士毅叫了起來。士毅睜開眼睛一看,呵喲!天亮了,蒼蠅催我來了。於是匆匆忙忙的,披衣起床,趕快就揣著臉盆到廚房裡去舀了一盆涼水來洗臉。也不知昨天是什麼事大意了,卻把一條舊的洗臉手巾,不知放到哪裡去了?找了很久,手巾沒有法子找著,若是這樣找下去,又要耽誤不少寫字的工夫,因之只把涼水在臉上澆了兩下,掀起一片衣襟,將臉隨便地擦抹了一把,趕快就伏到桌上來寫字。寫了幾行,就看看窗子外頭的日影。因為在會館裡住著,從來沒有鐘錶看時間,現在已經練成了一種習慣,不必看鐘錶,只要看著屋簷下及牆上的日影,就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所以他的心事,老是分著兩層,一方面寫字,一方面注意著日影。他總算寫得快的,不到半小時之久,他就寫起了五百字。照這樣算著,一個鐘頭,好寫一千字了。起來得如此之早,當然好寫兩個鐘頭的字,才到慈善會去。便便宜宜的,可以在早上掙兩角錢到手了。如此想著,筆在紙上,真個如蠶食葉,寫得是很快。

  不過昨日帶病睡覺,今天起來得如此之早,卻並沒有把病放在心上。直到寫過兩個鐘頭以後,預計的兩千字,已經可以寫完了,於是覺著自己的頭腦,一陣比一陣的發脹。恨不得伏在桌上,立刻睡上一會兒才好。然而這最後幾行字不寫起來,這一角錢的報酬,今天就不能拿。再拿不到兩角錢,回頭到小南家去,小南伸手要錢,就沒有法可以出手。想到這裡,不由得自己不格外努力,於是咬著牙,低了頭又謄寫起來。一口氣把最後一頁寫完了,看看窗子外的日影,也不過七點多鐘,到上慈善會辦公的時間,約摸還有一小時,於是將筆一拋,歎口氣道:「我可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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