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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勉力經營奔忙猶自慰 積勞困頓辛苦為誰甜(4)


  不料自己不休養則已,一休養之後,簡直抬不起頭來。究竟是寫了多少字,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鋪板,和衣倒下去睡。還好,他倒下去之後,便安然入夢,等著耳朵裡聽到有人的說話聲時,幾次想要睜開眼來,都有些不能夠,最後勉強睜開眼來,只見那紙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睜不開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裡連連叫著糟了糟了,只是幾分鐘的時候,漱洗畢了,趕快地就走出會館向慈善會而去。

  今天到了會裡,更是有些不同於往常,只覺得辦公室裡,有一種重濁的空氣,向人身上壓迫著,仿佛這身子束縛了許多東西,頭腦上也好像頂了幾十斤,說不出來身上有一種什麼抑鬱與苦悶,見了同事,勉強放出笑容來,怕人家看出了什麼苦惱,然而這苦惱就更大了。伏在辦公桌上,將那紅色的直格子紙寫字,那一條條的直線,都成了縱的平行線。硯臺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雖是勉強提起筆來,那一支羊毫筆倒成了一支棒槌,無論怎樣,也不能使用靈便了。這種情形,當然沒有法子再寫字了,只得放下了筆,將兩手籠了抱在懷裡,閉著眼睛,養了一養神。

  他這種情形,再也不能隱瞞著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臉色太壞,大概有點不舒服吧?」

  士毅站了起來,要答覆人家的話,只覺屋子如輪盤似地打轉,令人站立不穩,身子向後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於是把幹事曹先生驚動了,對他說:「既是身體不好,不必勉強,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強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

  士毅站起來,扶著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覺得眼花好了一些,這才離開了辦公室。因為這次走開,是得了幹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並不慮到會影響自己的飯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問題,都拋開到一邊去,回會館去,穩穩當當,睡上一大覺。

  這幾天以來,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顧到掙錢,又要顧著看護人。以前沒有慈善會的職務,也不過天天愁那兩餐飯而已,現在除了兩餐飯,依然有問題而外,而且時時刻刻,添著憂慮恐怖,仔細想來,與自己可說毫無關係。若說是惻隱之心,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救人,下這樣大的力量的。這樣說起來,我為的是誰?不就為的小南嗎?為著小南,正因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罷了。但是在事實上說起來,她真能安慰我嗎?那恐怕是一種夢幻。她的母親,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個有錢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為我有錢,現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滿意了。這只有那個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裡,似乎成了個贅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維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對我能有徹底的諒解,何能得到什麼安慰?就算能得些什麼安慰,一個人拼了性命去求一點安慰,也有些樂不敵苦吧?

  算了吧,男女之愛,不是窮人所能有的。從此以後,自己撇開常家,住著會館,靠那十塊錢薪水,便足夠維持生活。萬一自己還想舒服一點,每天高興寫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幾塊錢,管每日的小菜,也許夠了。

  他如此想著,就覺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場,從此以後,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著那句成語,真個如釋重負,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時候,只管低了頭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鬱,就排除到一邊去。但是當他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那個老門房,卻迎了出來,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這幾天,怎麼這樣的忙?」

  士毅歎了一口氣道:「嗐!不要提起。不過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門房道:「怎麼了?你搗了什麼亂子了嗎?」

  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閒事不好。」

  老門房道:「你說管閒事,我正問你這個啦。怎麼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

  老門房如此一說,使士毅那香消極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謂如釋重負的那個重負,倒依然要他背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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