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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去垢見佳兒轉疑麗色 好施誇善土初警貪心(3)


  於是跌跌撞撞地被她母親揪到屋子裡邊來。到了屋子裡,餘氏兩手將她一推,推得她大半截身子都伏在炕沿上。餘氏頓著腳道:「我恨不得這一下子就把你摔死來,你這丟臉的臭丫頭。」

  常居士在外面屋子裡,也叫著道:「這是要重重地打,問她這錢是由哪裡來的?這事不管,那還了得?」

  小南聽了爹媽都如此說了,料著是躲不了一頓打的,便跌著腳道:「打什麼?反正我也沒有做什麼壞事?人家是慈善會裡的人做好事,這錢我為什麼不要呢?」

  餘氏道:「你胡說!做好事的人,也不能整塊大洋給你。再說,做好事就做好事,為什麼要你洗乾淨臉來才給錢呢?」

  小南道:「臉是我自己洗的,幹人家什麼事?」

  餘氏走上前,兩手抱了小南的頭,將鼻子尖在她頭髮上一陣亂嗅,嗅過了,依然將她一推道:「你這死丫頭,還要強嘴,你這頭髮上,還有許多香胰子味,這是自己洗的頭髮嗎?你說,你得了人家多少錢?你全拿出來。告訴我,那人是誰?我要找他去。你若說了一個字是假的,我打不死你!」

  小南道:「你不要胡猜,我實在沒有什麼壞事。他是在慈善會裡做事的先生,看到我撿煤核老是挨人家的打,他怪可憐我的,就問我家有什麼人?怎麼這樣大姑娘出來拉煤核呢?我說,我父親雙目不明,我又沒有哥哥弟弟,沒有法子,才幹這個。他又問我父親幹什麼的?我說是念書的人,現在還念佛呢。他聽說就高興了。他說,他也是信佛的人,還要來拜訪我爹啦。他就給我一塊錢,讓我交給爹做小生意買賣,你若不信,我們可以一塊兒去問。」

  餘氏聽了這話,想了一想道:「他憑什麼要你洗臉呢?」

  小南道:「這也是人家勸我的。他說,人窮志不窮,家窮水不窮,一個人窮了,為什麼臉也不洗?他給我一小塊胰子,讓我自己在他們金魚缸裡舀了一盆水,在他們大門洞子裡洗了個臉。我做的事都告訴你了,這也不犯什麼大法吧?那塊錢不是給你的,你別拿著。」

  餘氏聽了這話,把那塊錢更捏得緊緊的了。便道:「哼!你這些話,也許是胡謅的!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好人?」

  小南道:「你不信,我也沒有法子,你可以到那慈善會去打聽打聽,有沒有一個姓洪的?」

  余氏看女兒這樣斬釘截鐵地說著,不像是撒謊,這就把責罰她的態度改變了,因在臉上帶了一點笑的意思,很從容地低著聲音向她道:「只要你沒有什麼錯處,那我也就不罵你了。可是這個人要做好事的話,決不能給你一塊錢就算了,一定還有給你的錢,你實說,他給了你多少錢?你拿出來了,你就什麼事都沒有。」

  小南道:「他倒是說了,將來可以幫我們一些忙,可是今天他實在只給了我一塊錢,你不信,搜我身上。」說著,兩手將衣的底襟向上一抄,把一身的白肉都露了出來。

  常居士在屋子那邊聽到這些話,就喊起來道:「嘿!你這也未免太笑話了?你先是風火雷炮的,只管追問她做了什麼事,現在那件事還沒有問到徹底,你又對她要錢,你這是教導女兒的法子嗎?」

  餘氏聽了這話,由裡面屋子裡,就向外面屋子裡一沖,挺著胸道:「女兒是我生出來的,我愛怎樣教導她,就怎樣教導她,你管不著!有人做好事給錢,我為什麼不要?難道錢還燙手嗎?你有本事,你出門去算命,占個卦,掙幾個錢來養活你的閨女。現在你還靠著我娘兒倆來養活你,你有什麼話可說?」

  常居士是個極懦弱的人,平常就不敢和余氏談什麼激昂的話,今天余氏罵姑娘的時候,氣焰非常之凶,這個時候若是和她頂上幾句,可就怕她生氣,只得默然無語。余氏向他將嘴一撇,微微笑著,依然走到裡面屋子裡來,於是拉住了小南的手,又低聲問她道:「據你說,這個人是個好人,他幹什麼事的?」

  小南道:「我也有些鬧不清了,好像是寫字先生。」

  餘氏道:「你曾用過人家的錢,連人家是幹什麼的,你都不知道?」

  小南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家是做好事的,又不是我的什麼親戚朋友,我管他是什麼張三李四?」

  餘氏道:「你知道他在慈善會一個月拿多少薪水呢?」

  小南道:「人家做好事的,我怎能問人家一月掙多少錢呢?」

  餘氏道:「這樣也不知道,那樣也不知道,你這孩子,白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了。他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你總知道,你看他究竟闊是不闊呢?」

  小南道:「衣服可穿得不闊,不過是一件灰布大褂罷了。」

  餘氏道:「穿灰布大褂的人,能做好事,這話我簡直不相信。」

  常居士又忍不住了,便道:「你這話真是不通,難道穿灰布大褂的人就不配做好事嗎?」

  餘氏道:「我們這邊說話,你不用管。」

  小南道:「我看那個人,也不過在那裡混小事的,掙不了多少錢。不過他就是掙不了多少錢,反正也比我們闊得多。他每天早上八九點鐘,總會由這條胡同裡,走過去的。碰巧你要是在大門口遇見了他,我就指給你看。」

  餘氏道:「這樣說,你並不是今天才認識他,你已經認識他好多天了。這幾天,你老說撿著東西賣了錢了,我看那錢不是賣東西的,全是那人給的,對也不對?」

  小南坐在炕沿上,將身子半倒半伏著,只管用一個食指,去剝那炕上的破蘆席。

  餘氏道:「你說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小南道:「可不是嗎?天天總給我幾十個銅子,他說,撿煤核兒又髒,又和野孩子在一處,大姑娘不應幹這個,所以天天給我銅子回來交帳,讓我別撿煤核。」

  餘氏想了一想道:「照說,這個人是好人,說出來的話,也很受聽。可是撿煤核的大姑娘,多著啦。他怎麼就單單說你一個人可憐呢?」

  小南道:「不就是為了有人打我嗎?」

  餘氏道:「天天都是給你三四十個銅子,為什麼今天給你一塊錢呢?這是為了你洗臉的原故嗎?」

  小南道:「他給我錢和洗臉有什麼相干?也就是他聽到我說,我父親是個信佛的人,這倒很對了他那股子勁,所以多給了幾個錢。」

  常居士在那邊屋子裡道:「這樣看起來,這個人簡直是好人,他明天要走過大門過身的話,你可以把他引進來,我要問問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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