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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一念狂癡追馳篷面女 三朝飽暖留戀竊鉤人(2)


  小南向士毅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問道:「你怎麼知道?」

  士毅道:「我看到許多撿煤核的人,都坐在那裡談話,只有你一個人走得這樣遠遠的,所以我猜你和他們又是不大相投。」

  小南將手上那個石頭放在地上,用腳撥了幾撥,低了頭笑道:「可不是嗎?我和他們真說不到一處,一點兒事,不是罵起來,就是打起來,我幹不過他們,我就躲開他們了。」

  士毅伸了頭向她的破籃子裡看了看,竟又是個空籃子,因笑問道:「怎麼回事?你這裡面,又沒有煤塊,今天回去怎麼交數?」

  小南道:「我今天交了一籃子煤回去了,現在沒事。」

  士毅道:「現在時候還早,你怎麼拾得這樣快?」

  小南依然用腳踢著石塊,一使勁把腳下這塊石頭踢到河裡去,又跳了一跳,笑道:「我在煤廠子裡偷的。」

  士毅慢慢走到她身邊,正色道:「這種事情,做不得呀。」

  小南撿著籃子挽在手臂上,笑道:「大家都偷,要什麼緊?」

  說著,跳了幾跳,就要向進城的路上走。士毅道:「你到哪裡去?小南。」

  她已經走了好幾步了,聽了這語,突然將身子一轉,望了他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士毅看看她的樣子,雖然是很驚訝,卻並不見得她有見怪的意味,便慢吞吞地答道:「是你的同伴告訴我的,我不能說嗎?」

  小南道:「你叫得了,沒關係。可是他們要告訴你我別的什麼名字,你別信他們的。」

  士毅陪著她走了幾步,問道:「你回家去嗎?」

  小南道:「空手回去,我媽又要揍我了,我到煤廠子門口等著去,再偷一塊就行了。」

  說著話時,到了一家大煤廠的門口,這裡有一行軌道,直通到廠子裡去,有一輛車皮,半截停在牆裡,半截停在牆外,車皮上堆著如山的大煤塊。

  小南走到了這裡,突然一跑,跑著到了煤廠的牆根下,然後貼了牆,慢慢地跨著大步向前走,望著士毅就連連搖了幾下手。士毅這才明白,她一個人溜開了同伴,原來是想偷煤。正待轉身要走,只見牆的缺口裡,一個周身漆黑,分不出五官來的煤廠工人,手裡拿了條根子,直跳出來,口裡喊道:「你這臭娘養的,我揍你姥姥。」

  說著,舉起了棍子,向小南當頭劈來。小南身子一閃,撒腿就跑。那工人道:「我早就在這裡候著你了,你是偷得了勁,偷了又想偷,我打斷你媽的狗腿。」

  罵著時,已追得相近,小南跑得慌張,不曾防備腳下,腳被鐵軌絆著,一個跟頭向前一栽,摔在鐵軌上。士毅怕那工人再用棍子打下來,便招了手喝道:「人摔倒了,別動手,打死人得償命啦。」

  那個工人就拿了棍子,站在一邊,望了小南發呆。小南趴在地上,許久作聲不得。士毅走上前,蹲在地上問道;「嘿!你怎麼樣了?」

  小南的眼淚水,拋沙似地向下流著,嗚嗚咽咽哭了。那工人拖了棍子,笑著只管聳肩膀,一面走,一面說道:「這叫活該了。」

  他怕出了什麼亂子,悄悄地走了。小南坐在枕木上,用手背揉著眼睛,哭道:「你這死不了的東西,總有一天,讓火車軋死。」

  她另一隻手,可是指住了煤廠子,咬了牙齒發急。士毅忽聽到有些哄通作響,喊道:「火車來了,快閃閃吧。」

  小南聽說,兩手撐了枕木,正待爬起來,不料兩膝蓋一陣奇痛,兩手支持不住,人又向下一趴。士毅聽到那狂風暴雨又打雷的聲音,洶湧前來,看看樹頭上,已經冒出了黑煙,時間是萬不容猶豫的了,拖了小南一隻胳膊在懷裡,將她倒裝一夾,夾到路基邊。只在這一刹那間,火車頭已到了身邊,也來不及走了,抱了頭就地一滾,滾到路基下面去。這一下子,不但是把小南嚇得魂飛天外,就是士毅自己,也心裡砰砰亂跳,那身上的汗,一陣陣直湧出來。直等火車飛奔過去了,士毅才站起來向小南道:「你看看,你大意一點不要緊,差一點,我這條命也送在你手裡。」

  小南坐在地上,雖然是眼淚沒有幹,可是她倒向著士毅笑了。士毅道:「你看看你的膝蓋碰傷了沒有?衣裳上濕了那一大塊,是不是血跡?」

  小南低頭看看,褲子的膝蓋上,殷紅了兩個大圈圈,用手去拉褲子時,褲子沾著了肉,竟有些拉不開,搖搖頭道:「我走不動了。」

  士毅道:「這個地方不容易找車子,你坐在一邊等等,我去給你雇輛車吧。」

  小南坐在地上,向他搖搖手道:「你別雇車了,你把雇車的錢借給我就得了。」

  士毅道:「你走得動嗎?」

  小南道:「你瞧瞧,我那個籃子,讓火車軋了,撿不著煤還不要緊,連籃子都丟了,我媽會放過我嗎?你借錢我去買個籃子,讓我對付著走回去吧。先生,你做好事,你就做到底。」

  士毅覺得她說得怪可憐的,便道:「買籃子也要不了幾個錢,你只管坐車,籃子我還給你買。」

  小南緩緩地站了起來,牽了自己的破衣襟道:「你不瞧瞧這個,我要坐在車上,不讓人家笑掉牙嗎?」

  說著話時,一步一顛走了幾步,然後才伸直腰來。士毅道:「你若是怕回家挨駡的話,我送你回家去,你看行不行?」

  小南站著,向他瞅了一眼,笑道:「行倒是行,你可別說以前就認識我,只說今天才碰著我的。」

  士毅本想問一句,那為什麼?笑了一笑,又沒有向下問了。只是向她點了幾點頭,表示這件事可以辦到。於是跟著在她後面,也慢慢地走著,自己那只手可插在衣袋裡,捏了一把銅子票在手上,想拿出來,望瞭望小南的臉,想了一想,仍然又把銅子票放下了。看看快要到城門口,由人少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了。士毅站定了腳,向她笑道:「一個籃子要多少錢才買得到?」

  小南道:「我真要你的錢嗎。那倒怪不好意思的,你送我到家,給我媽說一聲也就完了。」

  她口裡如此說著,眼光可就射到他插進衣袋的那只手上。士毅也不能計算袋裡是多少錢了,一把掏了出來,就遞給她道:「你拿去買籃子去。」

  小南低了頭,手上雖接了他的錢,眼光可不敢直接和人家的眼光相碰,口裡道:「我又要花你的錢。」

  她趕快就掉轉身去了。

  士毅見她有些害臊的神氣,就覺得不便和她說話,可是不開口說話這個情形,又怪有趣的,跟著在她後面走了一截街,又轉了兩個胡同,始終是默然的,幾次想和她說話,只是被無端的咳嗽聲打斷了。她幾次也好像有話說,停住了腳,只一頓,她依然走了。後來走到一個更冷靜些的胡同,她終於停止了,回轉頭來向他道:「你不要送了吧,我有錢回去就好哄我媽。我仔細想了想,你還是不和我家人見面的好。」

  士毅對她這話,當然有些奇怪:說得好好的,讓我送她回家,為什麼又變卦了?這倒是不能勉強,她說了仔細想想不能讓我去,那或者另有原故,便站住了腳道:「我就不送了,你明天還到鐵道上去嗎?」

  小南道:「我哪有那麼愛去?你借給我這些錢,我們家可以過兩天的了。改日見吧。」

  她說畢,掉頭就帶跑步的走了。這時,卻有一個推車賣烤白薯的走了過來,士毅見那賣白薯的,只管向自己望著,也就只好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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