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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幻想拾遺金逐塵大道 傳神在阿堵後客空廊(2)


  然而當他拾到手裡時,已發覺了錯誤,原來是糖果瓶子上的錫紙封皮。所喜還沒人看到,就把這錫封皮由大襟下揣著,漏下地去。於是他連著發生了第二個感想,大街之上這麼些個人來往,難道就沒有人丟皮夾子和丟洋錢鈔票的?走路的人,都不大留心地面上,地上雖然有人丟了東西,是不容易發覺的。我且一路留心走著看看,設若有人丟了皮夾子,讓我撿到,不想多,只要有十塊八塊錢,我就可以拿去做小本經營,一切都有辦法了。如此想了,心中大喜,立刻就向地面注意起來。料著越是熱鬧街上,越有他人失落皮夾子的機會,所以只管在熱鬧的道路上走。但是經過了幾條街,並不曾有人丟皮夾子。心裡有點轉悔,天下哪有這巧的事?當我要撿皮夾子的時候,就有人丟皮夾子。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何必發那個傻?

  今天大概走的路不少,兩條腿已有些酸痛,還是回去打晚飯的主意罷。於是無精打采的,一步一步走回家去。他的目光,正射著一家糕餅店的玻璃窗子上,裡面大玻璃盤子裡盛著一大方淡黃色的雞蛋糕,上面乳油與玫瑰糖葡萄乾之類,堆著很好看的花樣:假使晚餐……腿下不留神,卻讓堅硬的東西碰了一下。回頭看時,是一家銀號門口,停了一輛笨重的騾車,幾個壯年漢子,正搬著長圓的紙包,向車篷子裡塞。不用說,這是銀號裡搬運現洋錢。這一車子洋錢,大概不少,我何須多?只要拿一封,我做盤纏回家也好,做小生意的本錢也好……那搬運洋錢的壯漢,見這人蓬了一頭頭髮,穿著一件灰布長衫,染著許多黑點,扛了兩隻肩膀,呆頭呆腦向車上望著,便向他瞪著眼睛。士毅哪裡敢等他吆喝出來?掉轉身趕快就走了。

  一口氣走回會館去,太陽已經下了山,院子裡漸形昏暗。一個挑煤油擔子的,歇在院子中間,向士毅苦笑道:「洪先生,你今天……」

  士毅道:「不用問,我今天中飯都沒有吃,哪裡有錢還帳?」

  說著,打開房門,將窗戶臺上一盞小煤油燈捧了出來,向他道:「今天再打三個大子的,過一天有錢,還清你的帳。」

  他道:「你今天不給錢,我不賒煤油給你了。」

  士毅道:「你還要錢不要錢?」

  煤油販道:「洪先生,我們一個做小本生意的,受得了這樣拖累嗎?你這話,也說過多次了,我想你還錢,總是賒給你,不想越賒越多,越多你是越不還,讓我怎麼辦?我的爹!」

  院子裡還有幾個買煤油的,都笑了起來。有的道:「你賒給他三大枚罷。你不賒給他,他該你八九吊,都不還了,你豈不是為小失大?」

  那賣煤油的皺了眉,向著洪士毅,道:「得!我再拿三大枚,去趕我那筆帳。」

  士毅將捧燈的手向懷裡縮著,搖頭道:「你不用賒了,我黑了就睡覺,用不著點燈,免得又多欠你三大枚。」

  煤油販道:「這樣說,你是存心要賴我。」

  大家又笑起來。

  士毅倒不怕人家笑,心裡只覺得太對不住煤油販,捧了燈自回房去了。

  天漸漸的黑,黑得看不見一切,士毅只躺在床上,耳朵裡聽到同會館的人,陸續在屋子裡吃飯,放出筷子碗相碰聲來。有人在院子裡喊道:「老洪!不在家嗎?怎麼沒點燈?」

  這是學生唐友梅的聲音。

  士毅歎了一口氣道:「煤油賒不動了。」

  唐友梅道:「那末,你吃了晚飯嗎?」

  他輕輕地答應了「沒有」兩個字。

  唐友梅道:「我不知道,早知道,就讓你在一塊兒吃了。我剩了還有一碗飯,只怕是不夠。」

  洪士毅在屋子裡躺著,沒作聲。唐

  友梅道:「夠是不夠,問問別人還有多沒有?」

  士毅聽他如此說,分明是誠心請的,跳出屋來問道:「還有飯疙疤沒有?用點水一煮,也就是兩大碗了。」

  唐友梅道:「有的,連飯帶疙疤用水一煮,准夠你吃一飽的了。」

  洪士毅便由他黑暗的房中,走到燈光下來,向唐友梅拱了拱手道:「真多謝你,要不是你這些剩的,今天晚上,無論怎樣,也來不及想法子,只好餓一餐了。」

  唐友梅受了人家這一陣感謝,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在桌子底下,把那支蓋了破蓋的小鐵鍋拿了出來。連飯和鍋,一齊捧著交給了他,他就把鍋拿到廚房裡來。揭開鍋蓋,看時,裡面煮的飯,只有些鍋底,而且焦蝴了大半邊。有一隻碗,裝了小半碗老菠菜,將菜倒在飯裡,加上一瓢涼水,放到煤灶上煮開了,將菜和飯用鐵勺一攪,在共用的飯櫥裡,找了一遍,找到半邊破鹽罐,倒還有些鹽渣,在鍋裡舀了一瓢飯湯,倒在罐子裡,涮了幾轉,依然倒進鍋去。約摸有半點鐘,鍋裡噴出來的水蒸氣,帶著香氣,甚是好聞,肚子萬忍不住了,盛了一碗水飯,對著爐灶就吃起來。這飯雖因為燒餓了,有些苦味,可是吃到嘴裡,並不讓他停留,就吞咽下去。

  飯是熱的,廚房裡也是熱的,站著把那小鍋飯,一口氣吃完,渾身大汗直流。他放下碗來,歎了一口長氣道:「這又算混過了一天。」於是回房睡覺去了。

  不過次日清早醒來,又添了他許多不快,只聽到唐友梅對同住的人道:「老洪不得了,昨晚上不是我留點剩飯給他吃,就要餓一晚上,真是太苦。」

  另一個人道:「這樣的苦,何必還在北平住著?老早的回家去吃老米飯不好嗎?在北平住著,無非也是拖累同鄉。」

  士毅覺得吃人家一碗剩飯,還不免受人家這些閒話,從今以後,再也不找同鄉了。在床上躺著想了一陣,用手連連槌了幾下床,自己跳起來道:「好!從今天起,我去找出路去。」

  起床之後,自己到廚房裡去舀了一盆冷水洗臉,背了兩手,在院子裡來回踱著。心想,到外面去找出路,找什麼路子呢?除非是滿街撿皮夾子。可是滿街撿皮夾子,昨天已經失敗了,哪有這樣巧的事?正在這裡出神,卻聽到南屋子裡,有人念道:

  昨日下午四時許,有劉尚義者,在前門外鮮魚口路行,拾得皮夾一隻,中有鈔票五十元,毛票八角,三百元匯票一張,名片數張。劉正欲報告警察,有一老人抱頭大哭而來,問之,遺失皮夾。當詢夾中何物,老人對答與皮夾中之物相同。劉即與老人同赴警區,將物點交。老人留下匯票,贈劉鈔票五十元,劉拒絕不收。此真拾金不昧之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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