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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童老五先走過去了,提起桌角上的大壺,就向三隻大茶杯子裡篩著。楊大個子笑道:「怎麼著?這茶杯子的斟著喝嗎?」

  洪麻皮笑道:「鄉下入睡得早,喝醉了你躺下去就是了。」

  楊大個子道:「我倒望你二位不要喝醉,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兩個商量呢。」說著話,三個人帶了笑,喝過兩遍後,楊大個子先談些生意買賣,後來說到朋友們的景況。

  童老五倒也感到興趣,逐一地問著。後來他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歎著氣道:「其實不必多問,也可以猜想得出來。我們這一類的人,除了在床底下掘到了金窖,無緣無故,也不會發財的。」

  楊大個子道:「也有例外發財的,除非是何德厚這種昧了良心的人。」

  童老五聽到了這個名字,卻向地面吐了一下口沫,因道:「你提起這種人作什麼?」

  楊大個子道:「這話不是那樣說。譬如說部鼓兒詞,裡面有忠臣,就也有奸臣,有惡霸,也就有俠客。沒有壞的,就顯不出這好的來。談談何德厚這個不是東西的人,也可以顯出我們這班挑桶賣菜的人裡面,也有不少的君子。」

  童老五笑道:「你說的君子,難道還會是你我不成?」

  楊大個子道:「那有什麼不會呢?假使你童老五練就一身本事,口裡能吐出一道白光出來。那照樣的你也會作一個專打抱不平的俠客。」

  童老五端起酒來喝著,鼻子裡哼了一聲。洪麻皮笑道:「聽鼓兒詞聽得發了迷的時候,我們不就自負是一個俠客嗎?」

  楊大個子道:「不是那樣說。論到講義氣,我們幫人家的忙,是盡力而為。說到錢財上去,那決不含糊,就以我們三個人而論,當了衣服幫人的時候,那也常有。真遇到那樣急事,非我們性命相拼不可,我們也不怕死。說來說去,這都和劍客,俠客,差不多。」

  童老五哈哈大笑道:「所差的就是口裡吐不出那一道白光。」說著端起杯子來大喝了一口。楊大個子道:「這不玩笑,譬如我姓楊的有了急事,你能夠見事不救嗎?」

  童老五道:「我真想不到你會在公安局被拘留。若是知道這消息,我一定進城去看你一趟。」

  楊大個子道:「卻又來,怎說我們就不願提個好人壞人呢?若是有機會的話,何德厚是不要猜想,他還要作些惡事的。這種人不一定只害他家裡。他若是能抓錢,能利用到朋友鄰居頭上來的時候,他對著朋友鄰居,也不會客氣。」

  童老五道:「你這話雖是有理。但是眼不見為淨,既看不到,也就不去管這趟閒事了。」

  楊大個子笑道:「若是像你這樣說法,我剛才說我們能作俠客的那一番話就算白說了,世界上的俠客,只有去找事作的,哪裡有眼不見為淨的呢?」

  洪麻皮笑道。「你這樣一說,倒好像我們就是三位俠客了。」

  楊大個子倒沒有將話接了向下說,只是端了酒杯子,慢慢地喝著。童老五放下酒杯,手上拿了個雞腿子骨頭,舉起來啃著。洪昧皮道:「楊大哥喜歡吃米粉肉。明天我到鎮上去買兩斤肉回來。中午蒸米粉肉你吃。」

  楊大個子道:「家裡我也久丟不開,我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回去。」

  童老五道:「你難道來去五六十裡路,就為了談一陣子俠客嗎?總也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

  楊大個子道:「你已經說了,眼不見為淨,我還和你商量些什麼?」

  童老五道:「雖然我說眼不見為淨,但我也不攔著你說話。」

  楊大個子端了酒杯,緩緩地呷了一口,因道:「你若願意我說呢,我也有個條件,就是你一定要把話聽下去。」

  童老五笑道:「這當然!容易辦!反正你也不能當了我的面,指明著我來罵。」

  楊大個子笑著,點了兩點頭道:「好!我慢慢地把這事和你來談了。假如你聽不入耳的話,你也得聽下去,不能攔著我。還是你那話,反正我也不能當了面罵你。」

  童老五笑道:「你遠路迢迢的跑了來,就是你指明了罵我,我也忍受了。」

  楊大個子將酒杯子裡酒慢慢地喝著,一直將酒喝幹。於是將酒杯子放在桌上,按了一按,表示他意思沉著的樣子。頓了一頓,然後笑道:「我還是要由何德厚這酒鬼身上說起。」

  童老五笑道:「不管你由哪個人身上說起,我總聽下去就是了。」

  洪麻皮聽說,在桌子腳底下踢了兩踢楊大個子的腿。楊大個子看他時,他笑道:「我無所謂,你只管說,你說什麼人的故事,我也愛聽。我保證老五不能攔住你不說。」

  楊大個子懂了他的意思,於是把秀姐現在困難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著。童老五果然不攔住他,只是低了頭喝酒吃菜,並不說話。楊大個子連敘述故事和自己的來意,約說了一個鐘頭。最後,他道:「我並非多事,我受了人家一點好處,我不能不謝謝人家。我想,雖然各人的交情,各有不同。但是我們為人,只當記人家的好處,不當記人家的壞處。」

  童老五道:「大個子你雖是比我年紀大兩歲,你栽的跟頭,也不會比我多。於今作人,談什麼仁義道德?只講自己怎樣能佔便宜,怎樣就好。就是不佔便宜,也犯不上無緣無故,和人家去扛石磨。你想那姓趙的能在城裡逞威風,有什麼不能在鄉下逞威風?我算換了個人跑到鄉下來,就是要躲開是非,若把這事由城裡又鬧到鄉下來,我可沒有法子帶了我的老娘向別處逃難。」

  楊大個子道:「我們把秀姐娘弄到鄉下,也不鳴鑼驚眾,人家怎麼會知道?再說把她接到鄉下來,自然也耍弄一個妥當些的地方,決不讓人知道。那姓趙的沒有耳報神,他怎麼會知道秀姐娘在鄉下哪裡?」

  童老五冷笑一聲道:「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在鄉下呢?你不記得在我家裡吃頓晚飯,都讓他們那些狗腿子嗅到了,追到我家來。你想我們這老老實實的作小生意人,逼得過那些妖魔鬼怪嗎?」

  楊大個子偏過頭去,向了洪麻皮望著,因問道:「洪夥計,你說這鄉下空闊地方,隨便住一個人,是不是大海藏針一樣?」

  童老五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重重地將杯子放了下來,哼了一聲道:「就是到這裡來萬無一失,我也不願她到這裡來。有道是人人有臉,樹樹有皮,我們在姓何的面前,丟過這樣一個大臉,知者說是我們為了義氣,不知者說是我們為了吃醋。她陳秀姐是個天仙,我們癩蛤蟆吃不了這天鵝肉。根本不用轉她什麼念頭。若說是打抱不平,不是我說句過分的話,秀姐有今日,也是她自作自受。要說她是為了老娘犧牲,那算了大大一個孝女,孝順就孝順到底吧?反正關在屋子裡作姨太太,總比坐牢強些,就算坐牢,她原來也心甘情願。」

  楊大個子道:「老五,年輕輕的,說這樣狠心的話。」

  童老五道:「為了你老哥老遠的跑了來,我只說到這個樣子為止。依了我的性格……」他將這句話不說完,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

  楊大個子在月光下看了童老五一眼,笑道:「你不用起急,說不說在我,聽不聽在你,辦與不辦,更在你。就算我這是一番廢話,我們的交情還在,難道還疑心我作老大哥的有什麼歹意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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