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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楊大嫂道:「是付兩個月。讓陶先生跑了許多回路,鞋子跑破了那是不用說。我若是買一雙鞋子來送陶先生,又不曉得大小,還是請陶先生自己去買吧。」

  姓陶的笑道:「喲!你還和我來這一手。你要曉得我陶先生是看見過錢的。」

  楊大嫂笑道:「那我怎樣不曉得呢?有道是瓜子不飽實人心。若論多少,你陶先生不會和我們這種人爭,這只是賞我們一個全臉。」

  姓陶的道:「管他呢,你這幾句話,說得還好聽。好羅!你請坐等一會兒,我和你去拿賬簿來當面記上。」

  楊大嫂道:「那用不著,房東也好,陶先生也好,還會錯了我們窮人的帳嗎?只要我窮人少拖欠幾天,也就很不錯了。」

  陶先生笑道:「你看,你這話越來越受聽了。你還是等一會,我另外還有一件事要答覆你。」說著他上樓去了。楊大嫂想著,這傢伙比什麼都鬼,且不作聲,看他還有什麼答覆我。約莫十來分鐘,姓陶的果然夾本賬簿子走來了。他掀開賬簿子,將新寫的兩行帳,指給楊大嫂看。又將夾在簿頁縫子裡的兩張收條交給她。笑道:「這筆房租的帳算是解決了。自然,你丈夫為了這事在公安局裡等下落的話,那也就算了結。我已和區裡通過電話,也許你沒有到家,他已經先到家了。」

  楊大嫂站起來道:「那就很感謝陶先生。但是我也要到區署裡去報告一聲吧?」

  姓陶的笑道:「那用不著。你自己去報告,還能比這裡去的電話,還有力量嗎?」

  楊大嫂聽了這話,只好又道了兩句謝,方才走去。走到巷子口上,回頭看看,那姓陶的並不曾出來。這就呸呸兩聲,向地面吐了兩次口水。

  §第十九章 情囚之探視

  這個楊大嫂總算是忍辱負重,把這場是非,給結束了。可是她受著的這口冤氣,她不會忘了,那兩口吐沫,正是表示了她恨入肺腑。她受了人家的冤氣,不會忘記,同時,她受了人家的恩惠,也不會忘記的。楊大嫂回到家裡時,果然合了姓陶的那話,楊大個子已是站在門外空地上,向這裡張望。看到楊大嫂子,他迎上來笑道:「我早回來了,累著你跑一趟。」

  楊大嫂道:「我不跑,他們怎麼會放你回來?其實,光是我跑也是無用,還是得了秀姐娘給的那卷鈔票。」說著,兩人一同走同家去。劉家婆並不慢於他們,跟著腳步走了進來,因道:「大嫂子,怎麼樣?你還是信著我的話不錯吧?我們的命不好,有什麼法子和人家比。有道是長子走到矮簷下,不低頭來也要低頭。你們得了秀姐娘幫這一個大忙,總要記著才好。」

  楊大個子向她一抱拳道:「不但是秀姐娘我們應當報答她,就是你老人家和李牛兒這樣和我們費心,我們也忘不了。稍微遲一兩天,等著何德厚不在家的時候,我要去面謝秀姐娘一次。」

  劉家婆點點頭道:「那倒是正理。不過他兄妹兩人三天兩天吵嘴抬杠,你不要和她再加上一層麻煩才好。」

  楊大個子道:「這個我曉得。不過現在那醉鬼勢子也很孤,他未必敢把我們這些舊朋友都得罪乾淨。聽說秀姐現在像坐牢一樣,悶在小公館裡不能出來。本主兒都這樣不走紅,他這麼一個沾邊不沾沿的親戚,還有什麼興頭?」

  劉家婆道:「雖然那麼說著,你還是避開他一點的好。好歹我們用不著和那醉鬼較量什麼高低。」

  楊大個子笑道:「這個你倒可以放心,我總願意省點兒事。」

  楊大嫂對楊大個子瞪了一眼,仿佛嫌著這話裡有刺。楊大個子立刻將頭偏過去,笑道:「一天一夜,沒有吸紙煙,癮得要死,我去買盒紙煙來吸吸。」說畢,揚長地走了。他夫妻倆因此有了個約束,不敢明目張膽去謝秀姐娘。唯其是不便去道謝,心裡都擱著一分過不去。在這場公案過去了幾個月,有一個晚上,楊大個子喝了茶回來,一走進大門,就深深地歎了口氣。楊大嫂子道:「又是狗拖野雞的事,看不上眼了,回來只管歎氣。」

  楊大個子道:「還管閒事嗎?管閒事管得人都不能脫殼。正是為了我們自己的事,不免歎氣。你看何德厚這傢伙,為了錢他把手足之情都送乾淨了。我得了一點消息,他簡直和秀姐娘說,秀姐既是嫁出去了,成仙成佛,變牛變馬,那全靠她的命,不要去管她。那趙次長帶了信來,暫時讓她委屈一下子,那是不得已。只是娘家人不去勾引她,每月還可以貼一百塊錢的養老費。坐在家裡,每月白得一百塊錢,為什麼不幹呢?他又說,這小公館在什麼地方,他也不曉得,秀姐娘要鬧也是瞎鬧。那秀姐娘和池鬧著,他益發下了狠心,要把秀姐娘送到鄉下去。免得秀姐娘在城裡住,會訪出秀姐的下落來。這老賊不知道是一顆什麼黑炭心!我和幾個人商量,要把他捆起來,丟到江裡去喂王八。」

  楊大嫂笑駡道:「你少嚼蛆,事情沒有做到,讓人家聽了去,把你當兇犯。不過姓趙的都說了這話,秀姐一定日子不好過。好在城南也不是東洋大海,她既是住在那個角落裡,我慢慢地總可以找出她來。」

  楊大個子道:「我也是這樣想,我們可以到城南去探出她的消息,硬把她設法救了出來。」

  楊大嫂子笑道:「你又是一套七俠五義?你有那個能、耐,不會挑擔子賣菜,也不會為了收房租的一句話,就關到公安局裡去。這件事你少管,讓我先來說明,這次決不讓弄出什麼亂子,再連累你吃虧。」

  楊大個子想說什麼,又不敢說什麼,只是對她笑了一笑。楊大嫂道:「你笑什麼?你難道諒著我作不出什麼好事來嗎?你給我三天的限期,你讓我辦著你看看。」

  楊大個子笑道:「你沒有給我三天限期,你就算對得起我。我憑什麼敢給你三天限期?」

  楊大嫂子點點頭笑道:「雖然你不敢和我硬,你心裡未必肯服,我只有做出來你看了再說。」

  當時她這樣說了,楊大個子也沒在意。到了次日,楊大嫂一大早起來,料理清了家事。

  楊大個子是賣菜未回,她就把二個孩子託付了劉家婆,扮了個江北縫窮大嫂走出門去。頭上蓋了塊花藍布,手臂上挽個竹籃子,裡面放著針線布片,籃子柄上,勾住一條六七寸長方的小板凳,直奔城南來。她心裡估計了一陣子,趙次長把這小公館安得秘密,熱鬧地方不會來。怎麼樣也是次長常來地方,破爛不像樣的房子不會住下。還有一層,也不是矮小房屋,秀姐隨便可以出來的。要不,怎麼會把裡外消息隔斷呢?她越想越對,在城南幾條街巷裡,穿來穿去,只是打量情形。走到有點和理想中相符合的房子前面,就把小凳子取了出來,放在地上坐著,作一個候生意作的樣子。有人真要交點針線給她作時,她把價格說得大大的,卻也沒有人過問了。

  這樣在街巷裡轉了一天,看看太陽落山,並沒有得著什麼痕跡,只得回家。到了次日,楊大嫂又是這樣做法,並不感到疲倦。看看又到了下午三點鐘,第二日還是找不著痕跡。便提了那針線籃子,向回家路上走。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倒得著一點路線。有一輛人力車,飛快地拉到面前,看那車子油漆光亮,白銅包鑲了車杠把,分明是自備的包車。車子上坐著頗為肥胖的人,嘴唇上養一撮小鬍子,與楊大個子所形容的趙次長,頗有幾分相像。靈機一動,想著莫非就是他。

  正是這個時候,那車子停著,他下了車了。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向車夫道:「你就拉到沂園澡堂門口,等著我好了,大概我有兩個鐘點,可以到那裡。」

  車夫答應了一聲是,將車子兜轉著拉開了。楊大嫂一想,自己的包車,為什麼不拉到要到的地方,卻在半路裡停下來?好在自己是走著路的,就跟定了那人向前走去。由大巷子轉進了一條小巷子,在一座八字門樓下,他搖搖擺擺地進去了。看那房子,雖是老式的,但那牆壁粉刷潔白,樑柱整齊,卻是建蓋不久。而且門裡面天井寬大,略略栽有花木,倒不是中人以下的家庭。便放下了籃子,就在這門對面一堵粉壁牆前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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