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丹鳳街 | 上頁 下頁


  隨了這一串話,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走過來,身穿一件白底細條藍格子布的長夾襖,瓜子臉兒,漆黑的一頭頭髮。前額留了很長的劉海發,越是襯著臉子雪白。她一伸頭,看到屋子裡有許多人,輕輕「喲」了一聲,就縮著身子,回轉去了。許樵隱道:「我要你給我書架子做三個藍布幃子,你不量量尺寸,怎麼知道大小?這些是我約來作詩的朋友,都是斯文人。有一位趙先生,人家還是次長呢,你倒見不得嗎?」

  他說著,向屋子裡望著,對趙冠吾丟了一個眼色。趙冠吾會意,只是微笑。四火山人笑道:「樵兄要做書架幃子,應當請這位姑娘看看萍子,這位姑娘義不腎進來。這樣吧,我們避到外邊來吧。」說時他扯了趙冠吾一隻衣袖,就要把他拉到門外來。

  可是邵姑娘,倒微紅著臉子進來了。她後面有個穿青布夾襖褲的人,只是用手推著,一串地道:「在許老爺家裡,你還怕什麼?不像自己家裡一樣嗎?人窮志不窮,放大方些。」說這話的人,一張酒糟臉,嘴上養了幾根斑白的老鼠鬍子,頗不像個忠厚人。那小姑娘被他推到了房門口,料著退不回去,就不向後退縮了,沉著臉子走了進來,也不向誰看看。我偷眼看那位詞章名人,卻把兩道眼光盯定了她的全身。我心裡也就想著,這不免是一個喜劇或悲劇的開始。主角當然是這位小家碧玉。至於這些風雅之士,連我在內,那不過是劇中的小丑而已。

  §第二章 飯店主人要算賬

  在這些人裡面,許樵隱雖也是位丑角,但在戲裡的地位,那是重於我們這些人的。所以他就搶了進來,引著那姑娘到了書架子邊,指給她看道:「就是這書架子,外面要作個幃子,免得塵土灑到書上去。你會做嗎?」

  那姑娘點點頭道:「這有什麼不會?」說著掉轉身來又待要走。許樵隱笑道:「姑娘,你忙什麼呢?你也估計估計這要多少布?」

  那個推她進來的窮老頭子也走到房門口就停住了不動,仿佛是有意擋了她的去路。她只好站住腳,向那書架估計了一陣。因道:「五尺布夠了,三五一丈五,許先生,你買一丈五尺布吧。」

  許樵隱笑道:「我雖不懂做針活,但是,我已捉到了你的錯處。你說的書架子五尺長,就用五尺布,就算對了。但是這書架子有多少寬,你並沒有估計,買的布,不寬不窄恰好來掩著書架前面嗎?」

  那姑娘微微一笑道:「這樣一說,許先生都明白了,你還問我作什麼呢?」

  趙冠吾見她笑時,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臉腮上漩著兩個酒窩兒,也就嘻嘻一笑。那姑娘見滿屋子的人,眼光全射在她身上,似乎是有意讓她在屋子裡的。扭了身又要走。許樵隱兩手伸開一攔,笑道:「慢點,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一下。這位趙先生做一件長衫,要多少尺衣料?」說著向趙冠吾一指。

  那姑娘見他指著裡面,隨了他的手指看過來,就很快地把眼睛向趙冠吾一溜。趙冠吾慌了手腳,立刻站了起來,和她點了兩點頭。她也沒有說什麼,紅著臉把頭低了,就向外面走去。許樵隱笑道:「噫!你怎麼不說話?我們正要請教呢。」

  那姑娘低聲道:「許先生說笑話,這位先生要我們一個縫窮的做衣服嗎?」

  她口裡說著,腳下早是提前兩步,身子一側,就由房門口搶出去了。那個窮老頭子,雖是站在門口,竟沒有來得及攔住她。這裡詩人雅集,當然沒有他的份,他也就跟著走了。許樵隱直追到房門口,望著她走了,回轉身來向趙冠吾道:「如何?如何?可以中選嗎?」

  趙冠吾笑道:「若論姿色,總也算中上之材,只是態度欠缺大方一點。」

  四大山人將手抓著長鬍子,由嘴唇向鬍子杪上摸著。因笑道:「此其所以為小家碧玉也。若是大大方方,進來和你趙先生一握手,那還有個什麼趣味?」

  趙冠吾笑著,沒有答覆。那一空和尚笑道:「無論如何,今天作詩的材料是有了。我們請教趙先生的大作吧。」

  謝燕泥笑道:「大和尚,你遇到了這種風流佳話,不有點尷尬嗎?」

  那一空又伸出了一隻巴掌直比在胸前,閉了雙眼,連說阿彌陀佛。趙冠吾笑道:「唯其有美人又有和尚,這詩題才更有意思。茶罷了,我倒有點酒興。」說到這裡,主人翁臉上,透著有點難堪。他心裡立刻計算著,家裡是無酒無菜,請這麼些個客,只有上館子去,那要好多錢作東?於是繃著臉子,沒有一絲笑容,好像他沒有聽到這句話。趙冠吾接著道:「當然,這個東要由我來做,各位願意吃什麼館子?」

  許樵隱立刻有了精神,笑道:「這個媒人做得還沒有什麼頭緒,就有酒吃了。」

  趙冠吾笑道:「這也無所謂。就不要你作媒,今天和許多新朋友會面,我聊盡杯酒之誼,也分所應當。」說著向大家拱了一拱手,因道:「各位都請賞光。」

  我在一邊聽著,何必去白擾人家一頓。便插嘴道:「我是來看各位作詩的,晚上還有一點俗事。」

  趙冠吾抓著我的手道:「都不能走。要作詩喝了酒再作。」

  大家見他如此誠意請客,都嘻嘻的笑著。可是一空和尚站在一邊,微笑不言。許樵隱向他道:「你是脫俗詩僧,還拘什麼形跡?也可以和我們一路去。」

  和尚連念兩聲阿彌陀佛。趙冠吾笑道:「你看,我一時糊塗,也沒有考慮一下。這裡還有一位佛門子弟呢,怎能邀著一路去吃館子?我聽說寶刹的素席很好。這裡到寶刹又近,我們就到寶刹去坐坐吧。話要說明,今天絕對是我的東,不能叨擾寶刹。我預備二十塊錢,請一空師父交給廚房裡替我們安排。只是有一個要求,許可我們帶兩瓶酒去喝。」

  一空和尚道:「許多詩畫名家光臨,小廟當然歡迎。遊客在廟裡借齋,吃兩三杯酒,向來也可以通融。」

  許樵隱笑道:「好好好!我們就走。各位以為如何?」

  魯草堂道:「本來是不敢叨擾趙先生的。不過趙先生十分高興,我們應當奉陪,不能掃了趙先生的清趣。」

  謝燕泥道:「我們無以為報,回頭做兩首詩預祝佳期吧。」

  我見這些人聽到說有酒喝,茶不品了,詩也不談了,跟著一處似乎沒趣。而這位四大山人,又是一種昂頭天外的神氣,恐怕開口向他要一張畫,是找釘子碰,許樵隱忙著呢,也未必有工夫替我找唐筆。便道:「我實在有點俗事,非去料理一下不可。我略微耽擱一小時隨後趕到,趙先生可以通融嗎?」

  他看我再三託辭,就不勉強,但叮囑了一聲:務必要來。於是各人戴上了帽子,歡笑出門。許樵隱走到了趙冠吾身邊,悄悄地道:「冠老,那一位我想你已經是看得很清楚的了。不過『新書不厭百回看,』假如還有意的話,我們到雞鳴寺去,可以繞一點路,經過她家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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