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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回 舊巷吊英靈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處招魂(6)


  胡同裡的車,挪移了半天,才能讓開路。由這裡過去幾家,便是楊杏園的寓所了。大門是緊閉,門環上倒插著一把鎖。斜對過有一盞路燈,照著這邊門上已經貼上了一張招租帖子。汽車嗚的一聲開了過去,這條胡同便成了腦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劍塵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門外來,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裡去了這一天?可把我急著了。」

  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麼呢?別說已經坐了汽車出去,就是走出去,這樣大人,也不會跑了。」

  何太太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身體初好,受不得什麼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這個樣子,是出城去了罷?」

  李冬青道:「不要緊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

  何太太一面叫聽差去開發車錢,一面又叫老媽子預備茶飯。李冬青卻默然的坐在一邊。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雙修小姐,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來了,她聽見你來了,歡喜得什麼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來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聽說梅雙修到了,添了一個久別好友,心裡一喜。便問道:「她來作什麼?為我來的嗎?」

  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來完婚的,而且就是後天的日子哩。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沒有工夫來看你。她住在靜園飯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後,補來了兩份帖子,一份是給我們的,一份是給李先生的。」

  說時,便拿了一份紅紙金字喜帖給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雖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說些什麼,卻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只淡笑了一笑,說道:「她也結婚了。」

  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

  李冬青道:「不必吧。後天下午去賀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雙修啊!」

  何太太道:「其實一個女子,總有這結婚的一日。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麼福慧雙修。」

  李冬青道:「凡是一個人,都有和人結婚的一日嗎?未必吧。」

  她這樣一反問,何太太卻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為意的樣子,便問道:「這男的叫什麼名字?」

  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嗎?怎麼樣,李先生沒有看見嗎?」

  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

  再拿過帖子一看,帖子上面,寫的是「梅雙修華仁壽敬訂」。李冬青道:「這華仁壽是幹什麼的?梅小姐那種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

  何太太道:「聽朱小姐說,是個公子哥兒。」

  李冬青道:「當然是如此。我是決定了,到後天他們結婚的時候去賀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紙半張,送他們一些詞章,現在是沒有這種興趣。就請你去辦禮物,用我兩個人的名字,一塊送去就是了。」

  何太太知道她遇到這種事,是格外感觸的,因此買了東西來,也不給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東西收拾了,說是兩三天后,就要回南,東西先收好,以便隨時要走隨時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說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現在來了,住在前門外旅館裡,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塊兒去,將來由那裡上火車,也路近些。何太太雖然留她,因為她是同舅父一塊兒去,當然不便攔住,便道:「李先生東西搬去了,我希望這兩天還是天天來才好。」

  李冬青道:「當然。我晚上還是在你這兒睡,好多談幾句話哩。」

  李冬青又微笑道:「說到這裡,我不免要高談佛學了。無論什麼事,都是佛家一個『緣』字。有了緣,凡事不必強求,自然會辦好。若是緣法盡了,一點也強求不得的。我們呢,或者還有短時間的緣法。」

  何太太道:「你這樣一個文明人,怎麼大談起迷信來?」

  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人說,人到窮途迷信多嗎?無可奈何的時候,迷信卻也是一個解悶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來,就有辦法了。他說人是有來生的,死了之後,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說,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何太太點頭道:「這話是說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實在看得透徹。」

  根據這一點,兩人又大談起來。這天李冬青比什麼人都高興,越談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過午飯,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賀喜。那華仁壽梅雙修結婚的地方,是在會文堂大飯莊子裡,她們去的時候,門口停滿了車馬。走到裡面,佳賓滿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雙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賓這邊招待室裡,早是珠圍翠繞的,一大群人將她圍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楊愛珠沒有知道她回北京來了的,於是這個問一句,那個問一句,弄得她應接不暇。不多時候,門外一片軍樂之聲,大家轟的一聲,向禮堂上一擁而去,說是新娘到了。

  李冬青在人叢中看時,紅男綠女,站著散開了一條人巷。早有四個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擁著四個花籃進來。花籃的後面,兩個穿湖水色長衣的女郎,頭上勒著水鑽花辮,身上也是以水鑽辮子滾邊,珠光燦燦的。這邊一個是余瑞香,那邊一個是楊瑪麗,正是一對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對不長不短的女儐相。她倆後面,便是新人梅雙修。她穿了一身水紅衣裙,披著水紅喜紗,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層薄紗的裡面。新人後面,還有兩個粉摶玉琢的女孩子,給她牽了喜紗。新人走上禮堂來,大家簇擁著進了休息室。梅雙修一眼就看見李冬青,連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

  梅雙修笑道:「你好哪,怎麼到了北京來,也不給我一個信兒?直等到我會到密斯朱,才知道你來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暢談暢談。」

  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暢談呢。」

  梅雙修道:「我有什麼忙?」

  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爺啊,不忙嗎?」

  梅雙修將手一點她的頭道:「你一個老實人,怎麼也和我開起玩笑來。」

  李冬青笑道:「你沒聽見江南人說過嗎?三日不分大小呢。」

  梅雙修道:「我們許久不見面,怎麼樣見了面,倒說這種話?」

  李冬青再要和她說時,許多女賓,一齊擁上來,把她擠退了後。那一班人,圍著了梅雙修,更是有說有笑的了。一會工夫,已到了行禮時間,行禮之後,既有演說,又是攝影,還有來賓鬧餘興,亂極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邊,只是含笑看著。那新郎也不過二十多點年紀,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禮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處,臉上總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時候,共是兩次。一次是兩個新人同照,二次是將在禮堂上的男女來賓,完全照了去。當第二次照相的時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錶,卻對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處送給人看的,我們不要在這裡面照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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