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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爽氣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風變夜色難返沉屙(3)


  何劍塵皺眉道:「看他的氣色,可實在不好呢。」

  富家駿道:「既然如此,那就趕快把楊先生送到醫院去。在家裡醫治,那是不如醫院裡周全的。」

  何劍塵道:「送到醫院裡去嗎?可有問題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醫院裡認為是傳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駿道:「西山天然療養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裡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楊先生送了去吧!」

  何劍塵搖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就為了上一趟香山,勞累得病勢加重,哪裡還可以出城呢?說不得了,請賢昆仲多費一點神,看護著他。千萬不可對他說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勢沉重的。一受驚駭,危險就會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這裡守著他,我先請大夫給他來瞧瞧,等大夫來了,我就好走。」

  於是翻著電話簿,請那位劉子明大夫來。偏是劉大夫又出診去了。急得何劍塵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了幾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煙捲,取了一枝煙捲,銜在嘴裡。因為找不到取燈,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個指頭,將煙捲夾著,呆立著不動,把煙捲都夾得鬆開了。富家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請便罷。大夫來了,我們會引他去診脈的。何先生把事辦完了,回頭再來就是了。」

  何劍塵道:「事倒不要緊。不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病,等大夫來了,瞧過了病,究竟好不好,說出一句話來,我也好放心。」

  說時,又悄悄的走到楊杏園屋子裡來。見他雙目緊閉,睡得正是沉酣,這臉色卻分外的蒼白,微微顯出兩個顴骨影子。何劍塵走上前,伸著手撫摸了他的額角,又伸手到被裡去摸了摸他的手,覺得他微微有些發燒。想到平常人說,害肺病的人,是不能發燒的,胸口上不由的撲突撲突接連跳了幾下。輕輕的將手縮出來,站在床面前,對他的臉,望著發了一會呆。忽聽得屋子外的掛鐘,當當敲了四下。四點半鐘,自己還有朋友到家中來會,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裡,何太太也回來了。何太太手裡拿著一封信,高高舉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這個人望到了。」

  何劍塵道:「是李女士來了快信嗎?」

  何太太道:「她說發信後兩三天,就可以動身。這個時候,也許在漢口登車了。」

  何劍塵接過信來一看,果然是如此說。點了一點頭道:「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劑的續命湯還要值錢。刻不容緩,就該送給杏園去看。不過我在家裡,要等一個朋友,馬上走不動,你先拿了信送去罷。」

  何太太道:「那忙什麼?晚上你和他見面,遞給他也不遲呀。再不然,先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也可以。」

  何劍塵跌腳歎道:「嗐!事情大變了,你哪裡知道呢!」

  於是將史科蓮的信,楊杏園的病,說了一個大概。何劍塵說一聲,何太太嗐一聲,何劍塵一說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來的一封信走了。何劍塵在家裡等那客,先是久等不來。等得來了,又是談個滔滔不斷。糊裡糊塗一談,不覺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該吃晚飯。這時太太又不見回來,恐怕杏園的病,是沒有好現象,心裡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飯,一面想著。他忽然將碗一放,便走去打電話,問楊杏園的病況。那邊聽差,知道是何劍塵,便叫何太太來接電話。何太太道:「你吃飯罷,我暫不回來了,我在這裡等你。你快點把事辦完,你就來。」

  何劍塵道:「杏園的病怎樣?」

  何太太道:「倒不怎樣。不過我看他很可憐,我在他這兒陪著他談談罷。」

  何劍塵聽他夫人如此說,心裡倒放下一塊石頭。這才去吃飯。不過心裡念著楊杏園的病,總覺不大放心。在報館裡編稿子的時候,好好的將筆一放,兩隻手捧住胳膊,望著電燈呆了半晌,歎一口氣。同事的史誠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對面坐了。因道:「劍塵,你和杏園的友誼,實在不錯。他的病重一點,你就這樣惦記。」

  何劍塵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們雖不能說是知己之交,我覺得杏園,實在是和藹可親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們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協助不少。我對於他的困難問題,絲毫不能幫忙,我心裡異常抱歉。他若是病沒有起色,這種人是這樣下場,我也要灰心跟著他學佛了。」

  他一說,編輯部同人,大家都議論起來。雖然也有素來對楊杏園表示不滿的,這時也很原諒他。何劍塵聽了這種言論,心裡越是難過。也不到稿子辦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楊杏園寓所,恰好是這一條胡同的電燈線斷了火,漆黑黑的。摸著門環打了四五遍,才有聽差出來開門。聽差手裡拿了一個蠟臺,插著半截洋蠟,黃色的淡光在風中搖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閃一閃。聽差關上門,舉蠟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蠟就吹滅了。院子裡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樹影子,被風吹著顫動。上房那窗戶紙上,露出一片黃光,仿佛象那斜陽落土,照著一抹餘光在人家土牆上一樣。而且紙上,立著人影子晃晃蕩蕩,更帶著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劍塵本來含著一腔悽楚,對了這種情況,越發覺得心族搖搖不定。

  黑暗中到了楊杏園房門口,只聽見他輕輕的說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歲也是死,我倒處之坦然。不過我很替家母難受,暮年喪子……」

  何太太道:「楊先生,你不要說這種話,你一說,我心裡就一跳。」

  何劍塵就在這時,已踏進房去。見富家駒富家駿坐在床面前兩張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寫字臺邊,三個人都微微皺著眉毛,向楊杏園呆望。楊杏園已脫了外衣,蓋著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側著頭向外,顴骨上面,微微現出兩道青紋,眼眶落下去許多。他見了何劍塵進來,頭也不曾動,只轉了眼珠望著,下頦略微點一點,表示知道他進來了的意思。何劍塵道:「大夫來過了嗎?怎說?」

  富家駒望著他道:「據說不要緊,不過是受累了罷。」

  一回頭,見何太太也對自己望著,心裡就明白。楊杏園淡淡一笑,在乾燥的嘴唇邊,露出兩排白牙,說道:「要緊不要緊,成什麼問題……唉……我……」

  何劍塵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道:「病人最要緊的是提起精神,你千萬不要抱這種頹廢的思想。」

  楊杏園道:「是嗎?然而我應當容納你的忠告。」

  他說完了這話,臉上又放出慘笑來。富氏兄弟對望著默然,何劍塵夫婦也對望著默然。

  這時,夜漸深了,這僻靜的胡同裡,是格外的沉寂,只是遠遠的有賣晚食的吆喚聲,還若有若無。偏是隔壁的鐘,吱咯吱咯,把它的擺錘,一下一下,擺動著響得清清楚楚。這種鐘擺聲,平常時節,人家是不大理會,你越煩悶,鐘擺越響得平均沉著。這時一間屋子五個人,都聽到了鐘擺聲。半晌,楊杏園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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