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春明外史 | 上頁 下頁
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數言鑄大錯 天空地闊一別走飄蓬(4)


  楊杏園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費了。」

  吳碧波笑道:「那也說不得了。誰教我們的交情很厚呢?」

  楊杏園見他如此說,更是要去,便認定了必到。可是就在這日晚上,有些發燒。到了次日,燒得厲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覺。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著也總不會恰在這個時候,就會生大病的。晚上要表示無病,還掙扎到報館裡去了。何劍塵等他稿子發完了,就拉他到編輯室隔壁屋子裡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紅鸞星動了。」

  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給他道:「你看看,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轉致的一封情書,你什麼時候能作答呢?」

  楊杏園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寫著「煩代交楊杏園先生啟史托」。楊杏園倒很為詫異,她為什麼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轉交過來呢?心裡默計著,總不外婚姻問題。在這裡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說道:「又不知道你們弄什麼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說。」

  何劍塵道:「這可不幹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給你。至於信上說的是些什麼,我一點不知道。」

  楊杏園道:「這時我也不和你分辯,讓我看了信再作計較。」

  當時各不言語,楊杏園先自回家,坐在車上一路想著,史女士為什麼寫信給我呢?答應我的婚姻嗎?不能夠。無論女子如何解放,沒有反先向男子談判婚姻問題的。拒絕我的婚事嗎?也不對。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裡討論這件事,並沒有誰正式和她提到這一層。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樣能無的放矢的來拒絕哩?一路想著到了家,什麼事也不管,首先就把這一封信拆開來看。倒是厚厚的有幾張信紙。那信道:

  杏園先生惠鑒:

  在您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上海了。我這次南下,沒有一定的方針,要到哪裡去,也不必計劃著到哪裡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原來我的意思,只圖報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別的事情,我是不計較的。


  楊杏園劈頭看了「我已經到上海了」一句,心裡已經是撲通一跳。看到這裡,這次南下,卻是為著本人,這就很可詫異。我有什麼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這倒要看她所舉的理由。再向下看時,那信道:

  二位對我的恩惠,也不必來說,您二位當然也認為有的。我雖不能象孔夫子所說的話去做,以德報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不能以怨報德。我既不能以怨報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著。因為先祖母去世以後,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極點。我在北京沒有家,到別處去,也是沒有家,所以我就覺得無論走到哪裡去,無非是一個人,走與不走,沒有關係。不過因為許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問題,我為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決定了等車女士來再說。這話怎樣說呢?以先生品學情誼和我來締婚,我當然無拒絕之餘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對我,恐怕談不到愛情二字。既沒有愛情,婚姻從何而起呢?

  那信原是八行紙寫的。第一二張,還行書帶草,寫得勻勻的。現在寫到這裡,字跡更潦草了。字體固然大了許多,墨蹟也很淡。下面寫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為什麼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愛情作用,所以這樣辦。但是無論如何,您和李女士的愛情,也是公開的,我萬萬趕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這樣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後我又想,她或者憐惜我,讓我有終身之靠。所以寧可犧牲自己,來幫我的忙。然而這下並救人的行為,我也不大信任。最後我聽人說,她立誓要抱獨身主義,她落得做個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薦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應這件事。因為您和李女士兩方面的關係人都來勸我,我想您兩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

  不料我有一次到貴寓處,聽見您和方老先生談話,您和李女士的情愛,是萬萬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願意這件婚事,那已是絲毫不錯。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後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謝,我們有締婚的意思。不過礙著她,不好進行罷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愛範圍,來主持這件事。這正是她愛您之極,不願您不快活。同時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卻不知這完全出於誤會。先生原不曾愛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

  總而言之,都是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橫生了一種隔閡。由此說來,李女士忽然消極,為的是有我。先生堅決的要李女士到北京來,也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誤會,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會明白,也許再添些糾纏。我與其費許多唇舌筆墨,來解釋這個誤會,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開。那末,李女士一到京,聽我走了,自然把疑雲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謂了。


  楊杏園看到這裡,才把一天雲霧撥開,情不禁的,將腳一頓道:「她自己完全誤會了,還說是我們誤會,這不要命嗎?」

  再往下看是:

  因為如此,我就在寫信的第二日動身南下了。我將我所有的東西,和先祖母所遺留下的東西,一齊變賣,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這個錢,我就可以去找我的歸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個遠房的叔叔。聽說他在一個工廠裡管賬,我和他找點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設法回雲南故鄉去,因為那裡還有些家長,或者可以給我一點安身之所。不過我有一句題外的話,要告訴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訓,我決計守獨身主義了。不獨守獨身主義,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親戚朋友來往了。因為我覺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諒解,就不必往來。然而誰又能諒解誰呢?自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子,守獨身主義投身到社會上去,是很危險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麼危險可怕呢?

  楊杏園看到這裡,心裡未免有些惻然不忍,歎了一口長氣道:「聚九州十三縣鐵,不能鑄此大錯也。」

  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裡也可以去。縱然是載途荊棘,我也看成是陽關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著,等死神降臨。所以從此一別,也許三十年五十年後我才死,也許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總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歡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這就是以後我的下場,請您轉告我的朋友罷。大家永久不見了,也不必掛念了。先生對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報答,若有來生,來生決不忘的。若無來生,就算天下多一個負您的罷了。除函告先生外,並另有一函,將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盡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蓮 謹白


  楊杏園反復將信看了兩三次,越看越心裡難過。心想一個十幾歲的女子,要子身只影,去飄蕩江湖,這豈不是危險萬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種形勢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種種誤會,種下這種惡果。看她這信,竟是很鍾情於我的,不知道聽了我什麼話,憤而出此。我一向夢夢,不知她是很有意於我的,我真負疚良深了。幾張信紙,散亂著攤在桌上,他卻兩手相抄,向後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語的,又歎一口氣道:「今生已矣。」

  這個時候,業已夜深,楊杏園儘管坐著,只覺兩隻腳冰冷。冷到極點,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