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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數言鑄大錯 天空地闊一別走飄蓬(2)


  不料過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蓮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沒有消息。打電話到方老先生公寓裡去問,他也說是不知道。自己是說了硬話的,到十天一定繳款,現在怎樣辦呢?本來自己生活問題,還沒有解決,讀書不讀書,更談不到,現在若把自己的衣物當了賣了來繳學費,把後路斷絕,更不是辦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沒有?若是依舊沒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見了會計,說款子有點事延誤了,還得過六七天。會計因她是先聲明的,也就答應了。

  史科蓮說了這話之後,頭兩天實在很急,課既不上,吃飯也吃不飽,睡覺也睡不安。一天到晚,只覺得心裡象火一般,自己也說不出來,究竟有什麼痛苦。過了三天,心裡複又坦然,無論遇到什麼事,覺得也無意思。這個時候,就是有人走上前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將自己飽打一頓,也覺得不必和人計較。心裡不是那樣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絕沒有一件事記掛著。飯到了時候就吃飯,睡覺的時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夢。一天到晚,見人就微笑,卻並不上課。同學們見她先是發愁,現在又很快樂,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喜笑無常。她自己卻不在乎似的,並沒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學們都走了,她卻關了寢室的門,寫了一天的信。這許多信中,就有一封給李冬青的,有一封給楊杏園的。信寫好了,把其餘的信暫收在箱子裡,給楊李兩封信,便藏在身上。當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裡來。

  何太太正盼望著她,見她來了,很是歡喜。及至史科蓮說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貴校去了兩回,說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認識餘府上,不便去拜訪你。預料你總有什麼事耽誤了,不然,你不能離學校這樣久。老太太這大年紀歸西去了,也是人生落葉歸根的事,不必去傷心。你是難得來的,我要留你吃晚飯,肯不肯吃?」

  史科蓮笑道:「可以,我正有話和你談呢,本不能來了就走的。」

  何太太道:「這樣就爽快。你有事就說罷。我早就承認極力幫忙了。」

  史科蓮知道她猶自誤會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沒有什麼話說,我就是有兩封信,請你轉交給兩個人。」

  說時,便在身上將信取了出來,交給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給楊杏園和李冬青的,心裡就有些疑惑,冬青總是要來的,有話可以面談,何必要寫兩封信,讓自己去轉交呢?史科蓮見她躊躇的樣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這裡面寫什麼,你就不管了。這兩封信,請你在一個禮拜之後,才可以拿出來。一個禮拜內,無論如何不要發表。」

  何太太皺著眉偏了頭呆想。史科蓮笑道:「我事先不便說,一個禮拜之後,拆開信來,反正也瞞不過你,你又何必想呢?」

  何太太見她笑嘻嘻的,逆料這裡面有許多兒女私情,既然她要一個禮拜之後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問,笑道:「好罷,我就猜一個禮拜的啞謎。將來打開信來,我看究竟有些什麼奧妙。」

  史科蓮道:「自然有奧妙。可是一層,你若不到時候就發表,那是不靈的。」

  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個禮拜,看你是怎樣的靈法?」

  史科蓮見她答應了,心裡很痛快,有說有笑。當晚在何氏夫婦家裡吃晚飯,還喝了一點酒。晚餐的時候,何劍塵也同席,她這樣歡喜,卻出乎意料以外,以為她究竟年輕,現在婚姻有了著落,連祖母喪事也都忘了。吃過飯之後,史科蓮要走,對何太太道:「送送我罷,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會面呢!」

  何太太聽說,果然不替她雇車,送出大門口,還陪她走了一條大街,她這才雇車去了。坐上車還連說了兩聲再會。

  何太太見她很高興的回去,以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滿意而歸,回家就對何劍塵道:「史小姐對於楊先生的婚事,總是千肯萬肯十分滿意的了。但是楊先生老是咬定什麼嫌疑不嫌疑,這件事叫我們旁邊人怎樣去措詞。」

  何劍塵笑道:「不要忙,我有一個機會。上次我們探吳先生的口氣,他不是有了情人嗎?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確定的消息,他和同鄉朱韻桐女士,已經在西山訂了婚了,我們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寫得很好,朱女士又會畫中國畫,因此他辦了許多合作的扇面條幅,預備宣佈婚約後,就分送男女朋友,作為紀念。你想他兩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

  何太太道:「這和楊先生又有什麼相干?」

  何劍塵道:「青年人見別人結婚,沒有不羡慕的。我要對碧波說,叫他招待賓客宣佈婚約的時候,辦得熱熱鬧鬧,把史女士也加入這宴會。杏園自然是到的,就趁那個時候,向他進言。」

  何太太笑道:「我以為你真想了什麼法子,原來就是這樣一頭屎主意。要是楊先生那樣容易受感動,早就解決了,還等今日嗎?」

  何劍塵笑道:「其實我是真沒有法子,不過這樣說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沒有來以前,探探他的口氣。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們就轉過來勸李女士罷。」

  何太太笑道:「你簡直是傻瓜,越說越遠。李女士要願意結婚,還用得著我們現在來勸嗎?」

  何劍塵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各人自掃門前雪,隨他們會罷,我不管他們的閒事了。」

  何太太笑道:「你說出這話來,簡直該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當年我們的事,人家是怎樣幫忙的。到了現在我們就不應該幫人家一點忙嗎?」

  何劍塵笑道:「你這人倒是知恩報恩,今天晚上他要上報館來的時候,可以對他說說。」

  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嗎?」

  何劍塵道:「哪裡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請假,勉強做事呢。他不但照舊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兩件事做。」

  何太太道:「那為什麼,不怕受累嗎?」

  何劍塵道:「我也是這樣勸他,據他自說,這兩年以來家道中落,南邊全靠他寄款子接濟,他自己的錢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

  何太太道:「我就常說楊先生不知道什麼叫算賬,這是他一個大壞處,這個樣子,每月掙一萬也是窮。」

  何劍塵道:「你以為天下人都要象你們一樣,抱著一本奶奶經,掐著指頭過日子不成?」

  何太太道:「又是楊先生那句話了,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是餘積幾個不好嗎?楊先生若是能余積幾個,何至於現在生病還要賣苦力做事呢?」

  何劍塵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為這話有理,人家還以為這話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說了。」

  何劍塵說到這裡為止,就上報館去了。

  到了編輯部,只見楊杏園撐著頭,一隻手在桌上寫字。身邊站了一個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劍塵一偏頭看他,見他緊鎖著兩眉,一語不發。手上捏的正是一枝無尖禿筆,只聽得一陣細微的瑟瑟之聲,在紙上響。連書帶草,在那兒趕著做稿子。電燈映得他那兩領,越見得蒼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經寫好題目是「三大快活主義」。何劍塵不由笑了起來,說道:「你貧病交加,還說三大快活主義,你真是一個能苦中作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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